第21章 晚晴寒(十)
用晚膳的时候,冷燕秋和慕儿循例向太妃请过安,便坐到桌前开始拿起杯箸。只听到太妃喉咙间轻轻地咳了一声。
李嬷嬷面无表情地在一旁说话了。
“庶福晋请回避。”
“回避。”冷燕秋睁大了双眼,百思不得其解。
“按照大清律法,庶福晋是不能与太妃以及嫡福晋同桌吃饭的。”李嬷嬷用一种异样的声调说着。并乜斜了眼睛看了她一眼。
“什么。”冷燕秋愣了一下,脸上流露出迷惘的神态来。
“李嬷嬷,屋子里太暗了。”太妃面色严峻地说道。脸上渐渐显出不耐烦的神色。也许是倦乏,抑或是憎厌。
李嬷嬷差人把灯捻亮了些。屋子里顿时变得旷阔豁达起来。
太妃的脸仍然是阴沉的,不悦地说道:“你不要以为王爷娶你过门,你的地位就跟慕儿平起平坐了。你是庶福晋,我们大清国是不承认的,说好听点是个妾,说不好听的,你的地位跟奴婢差不了多少。”
冷燕秋听了她这番话,脑子里轰然一声,再也坐不住,只得悻悻然起身,脸颊涨得通红。
“请庶福晋回避,等嫡福晋跟太妃用过餐了之后奴婢自会再叫福晋过来。”李嬷嬷冷冰冰地说道。
“额娘我……”冷燕秋手足无措地怔怔地望着太妃。
“请你跟下人们一样,叫我太妃。”太妃一面脸色纹丝不动地用膳,一面冷若冰霜地说道。
“额娘!”慕儿道,“请额娘容许燕秋一同坐下与我们一起用膳吧。”
“慕儿,人有长幼之分,地位有尊卑之分。即使这些我们都不计较,总也有个先来后到的顺序吧。在我们王爷府里也自有一套规矩。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慕儿,你就是太心善。额娘最喜你这一点,也最恨你这一点。”说着她挟起一箸子菜放到她的碗里。“有的时候对人好,也要有个度。”
太妃这末一句话,噎得冷燕秋无力反驳,即使有反驳的话,她也不敢说出口。她脸色气紫了,却也无可奈何走出门外。
偌大的王爷府古木参天,怪石林立,环山衔水,亭台楼榭。她来了好些天了,也没人陪她来转悠过。她转来转去,竟然转到客房来。府上的空置的客房也有好几间。王爷府其实很少留人过夜,于是这数间房也就余下来,有的还成了杂物房。她推开其中一间,这间房子足有十几坪,竟然有着堆积如山的布匹。虽然还不至于占满整间房,但那数量也足够惊人的了。大概平时很少有人来这里,因此布匹都是胡乱地堆在一起,堆在最底下的布匹灰蒙蒙积了好些尘土。她胡乱地翻了翻,见卷布匹的硬板子上写着康家绸缎庄几个字样。
她翻累了也翻够了,也没发现特别的地方,见靠墙边有一把黄花梨明式圈椅,便坐了上去。她靠着墙,墙上还挂了一幅,溪山清远山水画。她微微感到自己倚着的这堵墙,与其他的墙略有点不同,它是有些微微地凸起,把耳朵俯在那墙上,有点空落落的。她觉得有点奇异,刚想掀开画探个究竟。却听到门口边传来一阵咳嗽声:
“庶福晋,你怎么跑这里儿来了?”
李嬷嬷板着脸瞪眼看着她。上了点年纪的人,两腮不是凹下去便是鼓出来。李嬷嬷的两腮便是深陷进去,颧骨突得高高的。这给她本来就不和善的五官更添了几分凶狠。她身上鸽灰色的褂子更衬得她的脸无精打彩似的。
她只得站起身来。
“以后不许到处乱跑。”李嬷嬷看也没看她一眼说道。并嘱咐旁边的下人把这间房的门锁上了。
李嬷嬷昂首挺胸在前面走着,她则灰溜溜地跟在她的背后。
走进大厅,桌上只余下一些残羹剩饭。
“李嬷嬷,这些还不撤下去吗?”她面带疑惑地问道。
“庶福晋,如果奴婢把这些都撤了,那你吃什么呢?”李嬷嬷似笑非笑地说。站在她身后的侍女也忍不住圈着嘴巴小声地笑起来。
她顿时恍然大悟。
“这叫我怎么吃呢?”她嘴里轻微地咕哝着。方才强捺下去的怒气又忍不住涌上心头。但是她到底不敢露出半分。
“如果庶福晋不喜欢吃,那么奴婢只好把这些饭菜都撤掉了。”李嬷嬷的语气中含着一丝讥讽,目光鄙夷地看着她。
她仰起脸瞪了一眼李嬷嬷,不料李嬷嬷的目光比她还要锐利,她寄人篱下,任人鱼肉,只得一句怨言也不敢说。
她气鼓鼓地回到自己房间,房间一切象征喜事的东西都还没有撤去。她躺在大红喜被上,那块玉佩冰凉地扫过自己的脸。她抬起手来看着腕上的玉佩,想到潇然,不禁含着冷笑把嘴一撇:“这块破东西一点用也没有,不仅不能保佑我,还使我在这个府上处处受气。”她一时气起来,把连着玉佩的绳子一同扯下来,胡乱地塞进枕头底下。
这时门轻轻地响起来。
“谁啊……”她余怒未消地说。
“燕秋,是我。”慕儿的声音响起。
她赶紧跳下床,对着镜子拢了拢未曾发毛的鬓角,并端正了旗装上波纹的皱褶,方才去开了门。
初雪的手上端着托盘走进来,小心地放在桌上。托盘内有鸭子肉粥,油盐炒枸杞芽儿,胭脂鹅脯,糖蒸酥酪四色饭菜冒着腾腾的热气。
“我知道你晚上并没有吃饱,所以特意吩咐厨房烧了这几样给你。”慕儿款款地走进来。其实她的内心无不为康一旋占据了潇然的心而焦灼。但是她沉思以后,觉得冷燕秋是无辜的,她只不过是一个跟康一旋相似的人而已。更何况潇然出征前再三嘱咐她好好照顾燕秋。她又怎么忍心看她忍饥挨饿呢。
“真是谢谢姐姐了,这么冷的天还劳费姐姐给燕秋送饭菜来。”冷燕秋感激涕零地说。
“那你趁热吃吧。我先回房了。如果你还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
“谢谢姐姐,姐姐慢走。”目送她们走了以后,冷燕秋回到房中,把桌上的饭菜一阵风似的倒掉了。
潇然到了那边才半个月就来了三封信。一封是写给太妃的,一封是燕秋,而另一封是给她的。她接到信的那一刹那,心内有着抑制不住的喜悦。而燕秋是当着她的面把信拆开的,潇然洋洋洒洒写了三大张纸给她。而她的信上只有一行字:诸事顺利,勿念。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她与孩子。那么单板的一句话,冷冰冰的,感受不到一丝暖意。然而慕儿还是把信反复看了好几遍,方才小心翼翼地按原样摺叠好,放进信封。
“姐姐,我不识字,你帮我看一下吧。”冷燕秋带着恳切的目光看着她,把信慢悠悠地递到她眼皮子底下。
初雪横截里劈手夺过那封信:“庶福晋,你不识字怕是装的吧。”
“初雪。”她怒咤了她,把那封信接过来,“不许对燕秋无理。”
她展开信,一字一句地读给她听。她的手微微地摇颤。纸笺上遒劲有力的字娓娓道来对燕秋的思念之情,只字没有提过她的名字。
她终于念完了,对她心灵的凌迟也执行完了。她在心里暗暗地吁了口气。这才将信笺交给给燕秋。
燕秋听完,脸上徐徐露出笑意,眼神深深朝她脸上瞅来,闲闲地道:
“王爷的文采真是了得。只是有些话说的未免太腻了点,听得我都有脸红了。”
慕儿听了只是淡然地一笑。
“燕秋谢过姐姐了。”冷燕秋抚了抚耳边的翡翠白玉耳坠,略有点得意地走了。
“小姐,王爷真是太偏心了。以前还说一碗水端平呢,我看他那碗水一直送到那个冷燕秋地方去了。”初雪一面随着她进了房,一面遂忿忿不平地说。
“初雪。”她略沙哑地叫了一声,“其实王爷能写信给我,哪怕只有一个字或者一个词,我都已经很高兴了……”
“小姐。”初雪望着她的主子,哀哀地叫了一声。她无法说出能安抚人心的话来安慰她。她替慕儿抱屈。她那样执着而又坚持地爱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哪怕一个微笑,说一个字,或者说些无足轻重的话都能激起她的心湖。
慕儿却把那封信纸装在一个精巧的锦匣子,匣子里还摆放着她最珍爱的胭脂盒。她阖上盒盖,把锦匣偎在自己隆起的腹部上。
“乖囝囝,阿玛来信罗。”
不知何时初雪经常听到她这样称呼肚子里的孩子。她细声细气学孩子的童稚声音跟未出世的孩子说话。寂寞的身心也只能用这种方法来打发时间吧。
身在军营里的潇然,来这里已经有一个月了,他的脸也黑了,手也糙了。往日白净斯文的他俨然变成一个强壮有力,严肃寡言的男人。而子剑,他始终与他说不到一块。他似乎觉得子剑在隐隐跟他保持着距离。除去军事商议之外,他从不与他多说一句话。他看到他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厚厚的一摞信,却从来没有寄出过,信封上也没有署名。两人却是最默契的拍档,子剑的军事谋略令他刮目相看。敌人被打退了一拨又一拨。很快他就可以回府了。
每个晚上他都提笔给燕秋写封信。他有满腹的话要与她说,他寄出去的信,却从来没有收到过她的片言只字。反而是慕儿,她的信总是三不五时的寄来,在信中她没有像他那样敷衍塞责,总是情真意切,向他絮絮絮叨叨说些家里的事,有时还模仿肚子里的孩子的语气给他写信。他看着看着,不知不觉会笑起来。但是他回信仍是三言两语地打发她。
也许没有冷燕秋的出现,他会爱上这个冰雪聪明的女人。在冷燕秋未出现之前,他是对她生出了一丝丝好感,两人在湖上泛舟,她偎在他怀中时他内心不是没有过悸动。但是冷燕秋出现了,她酷似康一旋的外貌俘虏了他一切,他的心里再也装不下其他人。偶尔他想起慕儿的笑容,想起她抿着嘴不说话怯弱的样子,他的心里也有过涟漪,但是每一次他这种念头一出现,他就觉得有种背叛了一旋的感觉。
这一天他们又打了个胜仗。晚上他把子剑叫到军营中商议接下来的部署。两人谈至夜深,。却没有一丝倦意。两人走出帐篷,帐外的火把权作灯火,燃燃地烧起来,把两个人略微黧黑的脸照得红灼灼地发亮。
“多希望这里的一切可以早些结束。”潇然舒展了下筋骨回头对子剑说道。
子剑这次没有急于要回他自己的帐营里去。他手中拿着皮酒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有没有成亲啊?”潇然问他。
子剑摇了摇头。
潇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子剑沉默半晌,还是开了口:
“王爷,你呢?”
潇然略有点得意地说:“当然有了。”
子剑笑了一声:“怪不得你急于要回去了。”
“成家后的感觉跟没有成家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没有成家的时候,你一个人无论怎么样都好,无忧无虑,自由自在。而成了家以后你总有一份牵挂。”他若有所思地说。
“王爷风流倜傥,被女人所牵挂也是应该的。”他的言语中微含有一丝讥诮之意,但是潇然并没有听出来。
他此刻脑海里想着冷燕秋。
“王爷可有子嗣?”他又问道。
潇然道:“有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他说的淡淡的,对于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他并没有希翼太多。脸上也没有流露出愉悦的神态。
“你可有喜欢的人?”他又问道。
子剑默然半晌,遂又道:“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何不争取一下?”
“争取。”子剑笑起来,尔后往自己的口中灌下大半壶酒。“她已枉作人妇。”
潇然道:“我也曾失去过自己最心爱的女人。”他眯缝着眼睄了一眼他,“但是后来又失而复得了。”
说罢,他得意地笑起来。
子剑看着他,不觉得心中一沉。
厨房里紫砂锅冒着冉冉的热气,咕碌碌咕碌碌地往外冒气。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这时有一个黑影沿着墙角偷偷地溜了进来。只见黑影轻手轻脚地走到罐子面前,小心地掀开盖子,一股刺鼻的中药味传来,不禁皱了皱眉头。从随身携带的黄色小纸包里往罐子里倒了少许,又连忙捞起一旁的勺子使劲地搅拌了几下,尔后就疾疾忙忙地跑出去了。这一切人不知鬼不觉。
没过多久,有个丫鬟进来,把药汁逼出来盛在一只青花碗里。把碗端给了初雪。
“小姐,该吃药了。”初雪把药碗放在了桌上,对着正提笔写信的慕儿说道。
慕儿照太妃的吩咐,每天一大碗安胎药。她实在是吃得厌极了。却仍恹恹地,把碗端到嘴边。一股浓重的味道袭鼻而来,她忍不住要作呕,却仍一口不剩地把药喝了个干净。
“小姐,王爷这几日可有来信。”初雪一面收拾着碗,一面忍不住问她。
她扫了初雪一眼,流露出怆然的表情,并轻轻地摇了摇头。她的枕头底下只有孤零零的几封信,每一封上的话都只是同样的一句。而她写给他的信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叠。她不敢多给他寄信,生怕打扰了他。而冷燕秋总是兴冲冲把王爷寄给她的信,交于她念。每一封少则三五页,多则七八张。思念之情鱼跃在信上。每一次当她读出信上的词句,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她的心头上划了一刀。渐渐地她发现冷燕秋从来不给他回信。
“我也想回啊,但是我一个字都不会写,怎么回呢。”她总是无奈地说。
“那我替妹妹回吧。”她略沉思了一下道。
“那真是太谢谢姐姐了。”冷燕秋于是把潇然写给她的信也留在她这边。这样慕儿就有机会多吟诵他的信,当她身临其境时也渐渐觉得读信不再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了。信中的思念爱意都似乎在向她诉说。她模仿冷燕秋的口吻,给潇然以燕秋的名义回了第一封信。
“小姐,你这是何苦呢。”初雪从小陪着她读书,也着实认得几个字。她看罢,不禁连连摇头。
她的唇边绽开一个好淡然又很苦涩的笑容:“也许这样做。我才觉得王爷就在我的跟前,才觉得自己是他的妻子。”
潇然收到了燕秋给他的平生第一封信,整整有两大张纸。字迹略显单薄,但不失工整。他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不由得心花怒放。而慕儿写给他的信愈来愈少,字数也越来越少,到后来竟完全没有了。他虽觉得惊诧,倒也没有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