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麦全部收割完了后，等不及那令人沮丧的黑豆全部都收进来，庆祝丰收的晚餐便鸣锣开场了。苹果和栗子也都收好储藏了起来。从农家小院飘出来的不再是乳清的气味，而是酿酒的醇香。低沉阴暗的天空下，猎场后面的林子和所有的树篱，都呈现出一种庄严的色彩。米迦勒节到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篮篮芬芳的紫色李子，一朵朵淡紫色的雏菊，小伙子和姑娘们也忙着辞工寻活，他们腋下夹着包袱，沿着蜿蜒的小路，在黄色的树篱间穿行。虽然米迦勒节到了，瑟尔先生——那位备受议论的佃户却没有到猎场农场来。老乡绅没办法，只好再找了个经营人。两个教区的人全都知道，老乡绅受到挫折，如意算盘落了空，因为朴瑟一家不肯“被摆布”。眼下，家家户户都以极大的热情谈论朴瑟太太的慷慨陈词，而且讨论越来越激烈。相比之下，法国拿破仑·波拿巴从埃及败退的消息，倒显得索然无味了。法国在意大利受挫，与老乡绅在朴瑟太太面前受挫，简直没法相提并论。在教区，除了狩猎农场之外，欧文先生听到家家户户都在传闻这件事，而且一家一个说法。不过，他一贯以奇妙的技巧，避免同唐尼尚先生发生口角，因此除了母亲，他不能和别人一起笑话老乡绅当时的尴尬处境。欧文老夫人说，如果她有钱的话，她愿意付给朴瑟太太终身年金，邀请她到家来，亲口给她说说当时的情景。
“不、不，妈妈。”欧文说。“朴瑟太太的所作所为是不合常规的正义行为。像我这样的地方行政官，不能鼓励这种行为。也不能让人说我关注这次争吵，不然，我就会失去老乡绅对我的那点好印象。”
“嗯，比起她做的奶酪，我更喜欢她这个人了。”欧文夫人说道。“虽然脸色苍白，可她的勇气却抵得上三个男人，而且还伶牙俐齿，说话尖刻。”
“尖刻！是啊，她说的话锋利得就像一把崭新的剃须刀。说话很有新意，读书不多，却讲出许多足以丰富民间谚语的话。我告诉过你，我听她说过关于克雷格的一句妙语——说他像只以为太阳升起来就是为了听他打鸣的公鸡。简直就是一句伊索寓言中的警言妙语。”
“要是下一个米迦勒节，老绅士把他们赶出农场的话，那不就糟了吗？”欧文夫人说道。
“哦，一定不会的。朴瑟是个好佃户，唐尼尚会三思而后行，不可能意气用事，不会赶走他们的。万一他在天使报喜节给他们退佃通知，那我和亚瑟，就是使出扭转乾坤的力气，也要劝住他。像他们这样的教区老居民决不能走！”
“啊，谁也说不准天使报喜日前会发生什么事儿。”欧文夫人说道。“亚瑟生日那天，我就觉得老头儿有点颤巍巍的。要知道，他都八十三了。活这么大年纪，真有点讲不过去了。只有女人才有权利活到这么大岁数。”
“因为她们有老单身汉儿子，没有了她们，儿子将会孤苦伶仃的。”欧文笑着吻了吻母亲的手。
朴瑟先生时常会有收到退佃通知的预感，每每此时，妻子也是这么说的，“在天使报喜节前，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这是个无可争议的一般命题，但在存心说出来的时候，却总带有特殊含义，而且这特殊含义远非无可争议。设想一个过了八十三岁的国王会驾崩都是犯罪的话，这对人性未免要求得太苛刻了。如果说，在那种苛政下，除了脑筋最迟钝的笨蛋外，个个英国人都是良民，那话也不可信。
除了这种不祥的预感外，朴瑟家的日子还像往常一样流逝。朴瑟太太觉得赫蒂有了惊人的进步。确实，这姑娘 “更加沉默了，有时看起来好像即使用拉马车的绳子也不能从她嘴里拽出一句话来。”另外，她现在很少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做起事来积极主动，不再需要吩咐。奇怪的是，她现在从不想出去，劝都劝不出去！舅妈不再让她每周去猎场学针线活，她也毫无怨言，甚至连嘴都没噘一下。一定是把心思最终放在亚当身上了，她曾反常地想要当侍女，一定是他们闹别扭、闹误会了。现在好了，雨过天晴。因为无论什么时候亚当来到霍尔农场，赫蒂看起来都开开心心的，话也比以前多。而克雷格或是别的追求者顺便来访时，她却总是绷着脸。
刚开始，亚当怀着战栗不安的忧虑注意她，慢慢地，这种焦虑没有了，随之而来的是惊喜和美好的希望。把亚瑟的信交给她后，过了五天，亚当大着胆子再次去了霍尔农场——心中忐忑不安，怕赫蒂见到他后会痛苦。他进屋时，没看到赫蒂在房间里，就坐下来和朴瑟夫妇交谈了几分钟，心头七上八下，生怕他们告诉他赫蒂生病了。但是过了一会儿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他知道是她来了。朴瑟太太说：“过来，赫蒂，你上哪儿了？”虽然怕见到她必然改变的面容，亚当还是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去。他吃了一惊：只见她面带微笑，似乎很高兴见到他似的——一眼望去，她还是老样子，只是这次她戴了顶帽子，这是他以前晚上来从没见过的。她走动或者坐下做针线活时，他不停地打量着她，注意到她有了一些变化：她的脸颊还像以前那样红润，还是像最近那样面带微笑，不过，她的眼神，脸上的表情，一举一动都有些不同了。亚当觉得她更冷漠、更成熟了，少了些孩子气。“可怜的人儿！” 他自忖道。“也许通常都会这样。毕竟她刚首次经受了心灵上的创伤。好在她有勇气挺过来，真是感谢上帝！”
日子就这样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地过去了。亚当见她总是好像很高兴看到自己。——她把可爱的脸转向他，似乎想让他知道她很高兴看到他的到来——她继续平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没有一点伤心的痕迹。他开始相信，她对亚瑟的感情，一定比自己当初在愤慨和惊慌中想象的要淡薄得多。她曾天真地幻想亚瑟爱上她了，并会和她结婚，他相信她现在意识到这种想法很愚蠢，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一幻想已经消失。也许她怀着更多的热情——正如亚当在心情更好的时候所希望的那样——把心思转到了这个她知道是真心爱她的人身上。
也许你认为，亚当的想法极不明智，这和一个理性的男人很不相称——爱上一个徒有光鲜外表的姑娘，赋予她一些假想的德行。甚至在明知她爱上别的男人后，还屈尊地依恋着她，期待她的好脸色，就像一只耐心又战栗的小狗，巴望着主人目光注意到它。但是，人性如此复杂，我们必须认识到，要找一些毫无例外的规律是很难的。当然，我知道，一般来说，聪明的男人，总是在他们所熟识的女性中挑最聪明的一个去爱，并能一眼识破美人儿卖弄风情的骗局。人家没爱上他，就绝不能自作多情，并且懂得在适当的时候悬崖勒马，去娶一个在各方面都最适合自己的女人——使周围的未婚姑娘都为之折服。就算对于这样一个规律，在过去的几个世纪，时不时的也有例外发生，我的朋友亚当就是其中之一。就我而言，对他的尊敬并未因此稍减。而且，我认为他对那个甜美丰满、花样美丽的黑眼睛赫蒂深沉的爱——尽管对其内在的品质一无所知——源自于他的性格力量，而非自相矛盾的弱点。请问，被优雅的音乐所吸引是弱点吗？感受音乐之神奇和谐的魅力，穿越灵魂中最微妙的迂回纠结，探寻记忆无法触及的最敏感的生命之弦，使过去和未来糅合成一种不可名状的颤动：以散落于漫漫艰辛岁月中的柔情爱意，顷刻将你融化；让无私的同情艰难获取的所有教训，凝聚成一种情绪——英勇无畏或者听天由命；把现在的欢乐与过去的忧愁，过去的欢乐与现在的忧愁融合在一起，难道感受这一切是弱点吗？如果不是，那么，为女人的脸颊、脖颈和胳膊的优美曲线所倾倒，为其清澈哀怨的双眸、或者孩子般可爱的撅嘴所心醉，也不是弱点。因为，一个可爱女人的美丽就像音乐；还能说什么呢？美丽有其独特的呈现，远非它所装饰的心灵所能涵盖，正如智者的语言，其本身所表达的含义，远比表达的思想更宽泛。我们为女人的爱所倾倒，但是，感动我们的远非那女人的爱，还有那眼睛。似乎，那双眼睛有一种超乎异常的力量，娓娓向我们诉说，直入我们心扉。丰润的脖子，圆滚滚的胳膊，让我们心动，那不仅仅是因为其娇美，而且是因为这些东西与我们体验过的一切柔情蜜意、宁静安详密切相连。因而，最高尚的人往往最能看到美的客观呈现，(当然，也有些染过或没染过连鬓须的绅士根本无法注意到这一点的，在此无需多言，) 所以，最高尚的人对于美貌女人用美丽包裹的心灵深处，也通常视而不见的。恐怕，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人生的悲剧还将继续下去，尽管哲学家准备了避免此类错误的最好处方。
我们善良的亚当找不到确切的语言来描述他对赫蒂的感情：他不能假装知道，来掩盖其神秘；他坦率地称自己的爱是一个谜，正如你听到他说过的那样。他只知道，无论见到她，还是想起她，都能深深地打动他，从而触发他内心所有的柔情爱意、所有的信念与勇气。他怎么能想象到她内心的狭隘、自私和冷漠呢？他完全依据自己那宽容、无私、温柔的心境，在虚幻中创造出一个他所信赖的精神世界。
他对赫蒂的期望，使得他对亚瑟的态度稍稍缓和了一些。他确信亚瑟对她不如想象中的那么殷勤。当然，亚瑟做得不对！像他这样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不该这么做，他一定是出于嬉戏玩笑才那么做的，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情的危险性，因而也没能牢牢抓住赫蒂的心。当这种新的幸福涌上心头时，他满腔的愤怒和嫉妒开始渐渐消退。赫蒂并没有感到痛苦，他几乎确信，她最喜欢的还是他本人。有时，他脑海中闪过这样的想法：这段一度似乎要永远消失的友谊，也有可能在日后重归于好，他也不必向那片古老壮丽的林子道别，相反他会更喜欢它，因为它是亚瑟的。亚当已经习惯了经历磨难，对生活从未有过太多的奢望。令人震惊的痛苦之后，这一新的幸福希望接踵而来，如此迅速，让一向清醒冷静的亚当有点春风沉醉的感觉。他真的要交好运了吗？似乎是这样的，因为到了十一月初，乔纳森·伯格已经感觉到谁也不能替代亚当，终于下决心送给亚当一定的股份，邀他合伙做生意，唯一的条件就是让他继续为共同的事业尽心尽力，打消自立门户、单独经营的念头。不管是不是女婿，伯格都觉得自己离不开亚当。对于伯格来说，亚当的头脑比他的手艺更重要。尽管他还有林子要管，但这并不妨碍他为伯格工作。至于老乡绅的木材交易，要找一个第三方出面应付也很容易。亚当明白，这是为他未来事业开辟广阔道路的大好机会，也是他从小就梦寐以求的——他可以建造一座桥梁、一座市政厅大楼或是一个工厂，他一向认为伯格的建造行业，像一颗橡树子，日后可能长成参天大树。所以，他与伯格签订了协议。回家的路上，满脑子都是对幸福的憧憬，在这些憧憬中，（我说这话时，我高雅的读者可能感到震惊）时刻会出现赫蒂的身影，她微笑着称赞他低廉的木材干燥法，靠水运降低砖瓦成本的打算，以及他所喜欢的用一种特殊的铁梁加固屋顶与墙壁的方案。又何必大惊小怪呢？亚当就是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兴趣和爱情交织在一起，就像空气中融入了电流，一种微妙元素的存在，能够大大激发其威力。
亚当现在有能力给自己另置一幢房子了，而他母亲可以继续安稳地住在老屋子里。他的经济状况使他很快就能结婚了。如果黛娜愿意嫁给塞思，他母亲也许更愿意亚当搬出去住。但亚当也提醒自己不可以这样草率——不要急于试探赫蒂对他的感情，过一段时间，等这份感情更成熟、更可靠了再说。不过，明天他还是要去朴瑟家，及时地告诉他们，他与伯格签订协议了。他知道，朴瑟听到这个消息，一定比得到5英镑还高兴。他也将看到，赫蒂听到这个消息时眼中会露出喜悦的光芒。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几个月一晃就过去了，不能急于求成地把愿望吐露出来。然而，到家后，他一边吃饭一边还是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母亲。坐在一旁的母亲听了，高兴得几乎要哭了，非要他趁着好运气吃双份的饭。而他自己呢，也情不自禁地想让母亲慢慢地适应即将来临的变化，跟她谈起家里的老房子太小了，不适合大家总住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