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式幽默不是钱氏幽默。幽默不是发明发现,没有专利权。之所以起这么一个题目,是因为独具个性的幽默构成了钱钟书老先生作品的一大特色,而世有“钱学”,故称之为“钱式幽默”,想是不至于引起什么歧义吧。
对于广大读者来说,熟悉钱老的幽默风格大多缘于小说《围城》,那些令人每每想起来便忍俊不已的幽默感觉早已成为一种大众的精神营养,渗入到人们的文化细胞结构中了。人们已经开始意识到幽默这种文化的微量元素对于形成健康的文化机体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了。
幽默是天才横溢的一种表现,但天才横溢并非都可转化为幽默。好比粮食是土地里生长出来的,而土地生长出来的东西不一定全是粮食一样。它既与作家的才情有关,更与作家的个性、禀赋、经历以及对生活的态度有关。钱老的幽默既非鲁迅的冷峻的幽默,也不同于老舍的达观的幽默;不是马克?吐温式的机智的幽默,也不是赵树理那种通俗的幽默。如果说,钱老在治学方面所遵循的不二法则始终是人所说的“大抵学问,乃荒江野老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那样,那么在形成自己幽默风格上,他从来不去刻意营构,勉力追求,而始终是一种真性情的自然而然的随意流露,是真正的才情“溢”的表现。
幽默足以引人发笑,但笑却不是幽默的终极目的,而只是一种手段。发人深思、促人警醒、使人顿悟才应当是幽默所产生的结果。正如钱老自己所说的“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当然这结果往往并非作者原本的设计,那种刻意设计出来的幽默常常令人有如面对一个满脸假笑的人,浑身不自在。这样,就形成了钱式幽默的第一个特点:随意性。《围城》中的“同情兄”、“局部真理”的调侃,《释文盲》中对一些鉴赏能力低下的研究者“成日价在女人堆里厮混的偏偏是个太监,虽有机会,却无能力”的嘲讽即是如此。就连在平时生活中,钱老也是这样。一位英国女记者慕名打电话要求约见钱老,他说:“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味道不错,为什么就一定要见一见下蛋的母鸡呢?”电视台要拍他的专题片,来人告之会给付他一笔不菲的费用,他随口笑答:“我姓了一辈子钱,还要钱干什么?”顺手拈来,左右逢源,轻松的笑语中显现着睿智的光彩。没有博大精深的学养,独辟蹊径的个性思维,是绝难做到这一点的。
精妙的比喻构成钱式幽默的第二个特点。《围城》的书名本身就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比喻:城外的人想要攻进去,城里的人想要冲出来。《人个偏见》中说道:“偏见可以说是思想的放假。”《论快乐》是这样写快乐的:“快乐在人生里,好比引诱小孩子吃药的方糖,更像跑狗场里引诱狗赛跑的电兔子,几分钟或者几天的快乐赚我们活了一世,忍受着许多痛苦。”这样的比喻,是要在文字入目之后细细咀嚼才能领悟其精微玄妙的,思索愈久,所得便一定愈多。
与他人幽默最大的区别之处是钱老的幽默中有许多是严肃的幽默,或者说是幽默与严肃的统一。幽默是有层次或曰档次的区别的,幽默的最高层次应当是能使读者在笑后进入严肃思考。在《吃饭》中他说道:“吃饭有时很像是结婚,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吃讲究的饭事实上只是吃菜,正如讨阔佬的小姐,宗旨倒并不在女人”,“饥渴吃喝等嗜欲是灵魂里最低贱的成分,等于政治组织里的平民或民众。最巧妙的政治家知道怎样来敷衍民众,把自己的野心装点成民众的意志和福利。”一句话便揭掉了那些假民众名义的政客们的虚伪的遮羞布,从而使人领悟到这看似轻松笑谈后面的严肃的主题。
钱老的幽默具有一种恒久的超时空性,从而达到一个他人难以企及的境界,使得这位独领风骚的学者同时又不愧为一位当代的幽默大家。
(原载《深圳特区报》2001年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