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员外郎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比吃过的饭还多,这架势,若不是有备而来或者有点儿干货的,还真是不敢随便摆出来,本来怠慢的脸色也收敛了起来,一听是关于想要接手城郊的猫眼温泉的事儿,刘员外郎却又捋着山羊胡子笑了起来,笑容中的轻视再次浮现出来。
还没笑完,刘员外郎的声音却骤然一止,就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家禽一样,梗住了。
案首对面的美少年从袖口处掏出一张长方形的纸,已经顺着案面,推了过来,然后用书案上一个青石虎头镇纸给压住。
是一张一千两银票。
崭新得很,刚出炉的,热腾着。
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一千两花出去虽然心疼,却也是个打开门道的必经之所,云菀沁也没胡乱给,给少了,对方不满意,给太多了,将对方胃口养得太大,也不成,这个数是找舅舅打听过后权衡出来的价码,平日商户们若是想竞争地方或者铺头,暗下塞给这些负责商铺的官员一般是五百两起跳,私下已经是默认的了。她没考虑多久,以双倍作饵,去银庄存了一千两银票,当时初夏还有些割肉般心疼,何不就按照默认的价码给,干嘛要多给五百两,那是五百两,能买一间三四进的宅子呢,可不是五个铜板!云菀沁却是笑笑,没做声。
这会儿,刘员外郎一见云菀沁恁大的手笔,哪里还有什么怠慢,笑得眼睛都眯成缝儿了:“来啊,看茶!将本官放在衙署里的上好大红袍泡上!”待下人去泡茶,刘员外郎绿豆小眼儿一眯,又叹了口气:“看起来,香盈袖是有这个财力拿下温泉的,不过啊,不瞒你说,温泉是官府开采,你们既然想竞下来,除了有这个财力,还得有合理正当的用途。否则,本官就算报上去了,只怕也会被打回来。”
云菀沁素净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叩着,眸中聚拢笑意:“大人若是觉得为难,不妨将草民的话原封不动报上去。”
“噢?且说。”刘员外眼睛一亮。
云菀沁端起下人捧过来大红袍,呷一口,唇齿之间,甘醇四溢,盈盈笑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开出的地儿多不胜数,可打理起来,却不见能个个照顾齐全,放在那儿损耗人力物力,也生不了财,暴殄天物,不若交由我等子民来代管,一来为衙门省事儿,二来,咱们商家若是有了利润,税收也只会贡献得越发多……如此便能双赢。户部各位大人掌管朝廷财政,统统都是精明人儿,这个算盘,绝对比我打得精。”
刘员外郎倒吸一口气,一双眼珠子聚在面前的秾艳如花苞待开的少年身上,更是不敢小看,赫然一拍掌:“好一个双赢!说得好!”
云菀沁见事儿八九不离十了,又是眼神一敛,笑意微收,银牙一显,叹了一声:“不过,哎——”
一声叹息,丝丝幽幽,就像最细滑的丝绸在皮肤上蹭了一下,刘员外郎的心像是被钩子一下子吊得高高,忙主动问:“怎么了?”
“虽然香盈袖有这个为朝廷奉献的心,刘大人也愿意为咱们向上面说好话,可温泉的价码高,也许还有其他竞标的人,一炒指不定就水涨船高了,咱们的资金在竞标的商户中不算最多,若是超过两千两,兴许有些困难,也不知道能不能最后竞标成功呢。”
刘员外郎咧开嘴,释然地捋胡一笑,瞥了一眼那张被镇纸压住的银票,这个小老板,还真是厉害呐,在竞标者中资产不是最多的有什么关系,给自己这个中间人的银票最多就行了!给了自己好处,他还能不帮香盈袖将价码压到最低位置么!
刘员外郎捋一把山羊胡子,一脸的自信,笑道:“放心吧。”
云菀沁心中一颗大石落定,成了。
那五百两花出去,岂是白给的?拿下那猫眼温泉的价码至少不少于三五千,若竞标者财大气粗,以本伤人,小一万两都都甩得出来,她何必跟人硬拼?多给刘员外郎五百两,那温泉的价格,便会优惠不少,绝对是划算的。
跟刘员外郎商讨了一下午,云菀沁心情舒爽,只等着这边给好信儿了,起身告辞,临出门前,脑子晃过一件事儿,来都来了,于是顺口问道:“刘大人,最近朝廷是不是颁布了什么新税令,每月缴纳的税银整合成季度缴纳?”
刘员外郎摸了摸胡子:“还有这么好的事?本官没听说过。”
云菀沁疑窦重重,秋狩前查账就怀疑过,可红胭既然那么解释,就姑且那么听进去了,虽然是听进去了,还是不得不怀疑,若真有这政令,就算她没从抄来的邸报中看到,京城的商户也得口耳相传,互相奔走相告,眼下听刘员外郎这么一提,才知道,原来果真是子虚乌有,根本没这回事!
沉吟片刻,云菀沁恳请:“刘大人,能否把香盈袖近几月税收的记录给我看一看。”
刘员外郎也不犹豫,拍拍手:“来人啊。”长随从木柜里找出一厚本,翻到其中一页,恭敬递给云菀沁。
云菀沁结过,细细查看,打从开店后,香盈袖都是同别的商铺一样,月度缴税。从她与红胭抱怨赋税太重,支撑得辛苦的那个月起,店铺账面上就没有月度税银的支出项目了,可——户部衙门的账册上,分明有香盈袖缴纳的月度税银,仍在继续缴税。
说白了,有人在做田螺姑娘,暗中代她缴,只骗她说是整合成季税,而红胭是掌柜的,事事都亲力亲为,那人瞒不过,红胭也是知道的,却被叮嘱过让她不要说。
而这人,极有可能就是先用重金抢了她的铺子,勾引自己跟他合伙的神秘东家。
从头至尾,从自己想要开铺,到中间的安排和奔波,一直到如今店铺成型,店铺内的所有大小事务,都是在那人的眼皮底下,盯得牢牢紧紧。
有种被人监视的感觉。
合上账册,云菀沁递还了回去,声音平静:“多谢刘大人。”
少年背影如拔笋箭竹,虽纤却韧,临行前微笑致意,清傲盛盛,宛如万事不挂心,却又俨然什么都成竹在胸,从头到尾,并不多半句逢迎,唯一的逢迎,不过就是轻飘飘拍下一张千两银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