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路上走着
看看这个转眼就要消失的世界
——切·米沃什
火车载着雨水而来,
4点一刻,它把我从混沌中弄醒,
动身!动身!开始沿着雨声迎接黎明。
这样的后半夜,汽车和火车彼此呼应,
车窗外,听那车窗外——彻天彻地的静音,
仿佛你手指的琴,牵走我
最后一根犹豫的神经。此刻,
一缕缕的渴,渗入身体,这块潮湿的海绵,
延展在都市的街上。
噢,雨下着,斜织着我的衣角、裤脚,
干脆把伞收起,侧耳听
车轨,怎样以我自己的方式碾碎时间。
但没来得及走向站台,
潮涌的人已被一把把伞举起。
第三次在手机中说:我站在人群的后边。
这给你也为我预制了很好的视线,
我说,蓝伞、蓝伞。
于是,你的眼睛,眼睛里的光芒,
罩紧我周身的神经……
没有意识地就喊出了你,
抱住的,莫非就是给你说过的那个梦?
雨下得正急,掩映了火车站的扰攘声。
2
这世界,倘若困乏能消退一会儿,
就足够了。靠在肩上,长发,
莫非也是摩挲我脸的雨?
你说,这真的够了,还要什么。
拐过金博大,就是书城。但时间
还早,那些书被天空反锁着,
没有人会靠它进早餐。我们坐在
三联书店的茶座上,要一壶玫瑰茶,
慢慢温暖身子,手和眼睛
一齐递给我的是消失的,昨夜
疲惫,和漫游的逗点。
这会儿,先给挑几本书,
我知道,每一个人在短暂的时间里,
都有放松的方式。我们
也许就是书。外边的雨还在下着,
仿佛上个世纪缠绵的音阶,
我不知道你走在第几个阶梯上,
“这是一生仅遇的大雨,
从今天起,我将混乱得无言比喻。”
说着,你就在书屋一角睡着,
香水气息和书、和秋天的色彩混在一起。
3
一页页书被我们的手指翻开,
谁把你交给这个“坏人”,谁带你在雨中
听茫茫大音。在博物院,
我们惊异于那个荒芜草地上的制陶工艺,
隔着玻璃的几个人,被时间锁住,
劈柴,煮饭,烧热一壶水在旷野沐浴。
他们的草屋外边,蛇形植物,一炉子旺火,
和杨柳的影子,珍藏着好时光,
偷渡各自的日子。
我的摄像机打探了好几回,竟没找到
进入的角度。我对你说:
“我想听见时间深处散漫的絮语……”
你指给我看,一个人手中的骨笛,
那些笛孔,那些在笛音中上下翻飞的鸟,
那些摆满四周的易碎的陶,
雨水中旋转的泥,它飞出的浆轻伤了我,
噢,这些陶器,
我怀疑,我已经从中指认出哪个是你……
4
然后呢,天暗下来,
夜色组建另一种光明。
我们乘上最后一趟班车,从一地到未知,
让雨在车窗外酝酿潮湿的背景。
我先吃掉半个泛红的苹果,
喉咙仍有些干涩,
我知道这个夜晚的前奏才刚刚开始,
舌尖舔抵笛孔,美妙的心脏
一次次深入到恋爱的细节部分,这还不算,
我把影像、色彩连同你的想往
带进生命的小屋。
然后触到一根麦芒,触到痛,
有一瞬间,你说想哭,你开始不停地
说话,不停地流泪和睡去。
外边的雨,发出庄稼灌浆的声音,
以至于这一夜,无法把你的长发擦干,
以至于,你在梦的中途醒来,说着:
“你把我融化在你的世界里,
你的身体,你的性……”
5
一条旧街的中央,除了
九龙方鼎,其他,我都可以缄默。
可是看,拐进小屋前,
一棵无花果树提前站着,在雨中
我细致地体察它,
体察一颗果实默然长在巨大的叶子下,
像某个隐形的人,
接纳雨滴。雨产生爱,产生风,
雨水顺着你的发梢流下来,
你说:“那是我尚不成熟的部分。”
我把它采下来捂在掌心,像在寒冷中
捂暖的手,那手上留下的纹路,
那夜间一点点擦干的长发,和缠绕,
那无眠中彻夜说的话,
那波澜的尽头舒缓的呼吸……
最后,你用那树上的叶子把果实包好,
小心放进提包,无花的叶子围着无花的果,
整个过程把自己放进去。
6
雨下着。爱德华·托马斯说:
“大雨滴没有一颗摔碎,
落下的花瓣也不再下坠。”
这样,我带着你,远方的爱人,
在朝圣路上走得踏实、安详。
脚下青石,流水冲走了多年的灰尘,
一把蓝伞像一座殿堂,
这朝圣的路很长,还一再延伸。
在山上,沿石阶向上的观众寥若晨星,
常青藤爬满了斜坡,瀑布也
多了一层流水。我们
从何处来已不太重要,
白居易也不会在乎我们没带一炷香。
大雨中,谁是这里的金童?
谁是玉女?白石红字,那块墓志铭
和我们在一起,听那音乐声,
听那琵琶江上的流水。
我们用它洗一把脸。我说,
“找一只乌篷船来!”
走出白园,雨也跟到了我们身边。
7
钟声横跨河谷而来,
斑驳的石像不动,你不动,
雨水浸湿残石的边檐,
你抚摩的眼神,从卢舍那佛到莲花洞,
只说着:安静!安静!
我把手掌与小石佛的手掌对接、合拢,
一丝丝的凉漫过身体,
我说算了吧,没有什么比石头坚硬,冷。
可我躲不过卢舍那眼睛里的
温和及平静。此刻,
伊水在脚下流得正急,一去不返,
那双眼睛,或许在过去的一个瞬间抓住了
永恒。噢,这词太大!
无论怎么说,我还是想作大地上的米粒。
把雨当作信物,把伞
撑起来,蓝天看上去更高更远。
环绕周身的是各色的植被,时不时
听到的,就像对面香山寺的诵经。
旅途中的爱人,披着光亮,
不知疲倦,而且虚幻,
噢,那佛那佛……就是我看着。
8
郏县的秋天,又下了几场雨,
低微的人开始顺从这份寒。我们,
选择这个下午看苏坟寺,你也开始顺从
这里的空气。从门前的翁仲走向
石碑、砖柱,就听见了“青山玉瘗”下的
他年夜雨。哎,这座石牌坊,
在回旋的风中卷着冤屈、东坡连同朝云的影子。
当我讲到朝云送饭时,你的眼眶
早被雨水淋湿。我也一样,
跟着你的表情把记忆泡在水里。
站在墓前,你一个人瞅着石碑发愣,
雨,下的一会儿轻一会儿重,
你围着东坡墓,一圈,把树上脱落的水珠
捧在手心,你说,让它自个消融。
然后把花枝插进香炉:一枚黄菊,
一枚白菊,一枚未开的花骨朵,
就是你的花园了,你把它全部献上去。
那些柏树,那些远处欢呼的鹊鸟,
那些草丛中侧身静卧的虫子,
园子中跳动的雨点,雨中隐秘的灵魂,
哦,走吧,时光还在路上。
你突然对我说:“老了,要让我打扫这
庭院,你必须停下手中的活陪伴我。”
9
把茶的浓度调至苦涩,并不能
消解体内的渴。这也许就是茶艺,
但我们没时间一直坐下去,
在政六街,雨还在下,
“夫妻肺片”和“西式面包”对峙着,
——这两个门店,格外抢眼。
再远处是人群,一把把伞下的我们,
逆行!逆行!
不知道你能不能适应,不知道
我什么时候走在了最后边,
像一节与昨天脱钩的车匹。
随着疑问的载入,莫非
我真的会清醒?
穿过一片混乱和众人的笑声之后,
我看见你一次又一次回过头,
仿佛也要把身后的事和物看清。
可是我站住,踩着的尽是
冒号:让雨水继续下,继续说话。
这些书籍,这些喝下去的咖啡,
这些雨水中无所依托的错,
俄罗斯版画中的《啤酒和大海》,
都没有什么可指责……
10
泪水与迷醉,
顷刻间被火车碾得粉碎。
最后,没有送走的大概剩下
纠缠一生的幻景,和玻璃窗上
你用手指划着的三个字……
我感到奇怪:外边的雨,
怎么说停就停了?
也许,雨水都融入了彼此的身体,
再从眼里一点一点流出,
原本以为修炼的不会哭,
但从火车启动,喉咙开始哽咽的发疼。
在出站口,擦了又擦模糊的脸,
整个身子像被抽空了,
眩晕,失去方向感地站着,
一时间记不起该去哪里,脑海中,
仍爆响着火车的隆隆声。
仿佛最后的声音说:世界有过四天的大雨小雨,
是啊,得多少阳光的盛宴补给,
才抑制住:不想,不醉,不傻傻回忆。
都市的夜里,无意间看见了
向夜空伸展的树枝,它像
谁举着的手,辞别的姿势卡在喉咙里。
11
天晴了,所有的雨都逃遁了,撇下
记忆,抓住身体里的糖、咖啡、夜的胡子,
不停地翻身,辗转。连续三天,
找不到沉默的理由。
看样子,要写一部天使传记或传奇,
你说:我走到你身体,作你旅途中的爱人。
你说:我不再旅行,一切就只是虚幻的词。
那些雨水,那些长发缠绕的夜,
那些庄稼或树木在深夜滋长的爱情,
蓝伞下旅行的脚步,它是不是走的太急?
难耐的,是以后的时辰,现实,
隔山隔水地过着各自的日子。
第一天你哭,说的话和场景总是脱节,
第二天,就把脑子里的底片冲洗,
第三天寄书、寄信,你说,
要把这场雨,连同自己寄出去。
你清楚,迷惘有着无可言说的模样,
不敢猜想,包括下一次……
而今没有了雨,说不上的燥热,
站在秋天的过道里,接收着世界的短消息,
噢,黑美人!黑蜘蛛!
2003.10.7~12
通过沉默,忍受着时间。
——保罗·策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