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吧,我还要亲自向城中百姓问询将士的情况。”李世民转身就走,临出堂门的时候又踅回来:“父亲最好立即与康稍利交谈一番。他非常崇拜你,只有你才能使他服贴。圆者运转,非能转而转,不得不转也;方者之止,非能止而止也。突厥将士是圆而非方,他们的不良情绪早就产生,今已到了你不让他转,他还转的地步,只好由父亲出面了。”
“好吧。你就召他来见我吧。”李渊道:“对,也传刘文静与刘弘基前来。”
康稍利曾在关中经过商,对中原地区的人文地理十分了解,说他是个中国通亦不过分。说他崇拜李渊,也不是虚言。在长安经商时关于李渊的故事充盈于市面,几乎无人不知,他便记在心里,天长日久,就到了崇拜的程度。从军后,便以李渊为榜样,像李渊那样去做人、做事。刘文静到突厥借兵时,已经因功升任将军的他,在始毕可汗面前说了李渊许多好话,为刘文静借兵创造了良好的条件。始毕可汗答应借兵后,他又主动请缨,率兵来援,佳话连篇。他也想家,思念家中的老父老母和妻子儿女,也产生过动摇,甚至发过牢骚,可他崇拜李渊的理念没有变,李渊能夺取江山,君临天下的看法没有变。对于属下们的相思之情,他非常理解,对于他们的违纪行为,他初时还按军法从事,渐渐地就放松了管理,以此作为对他们思念家乡、思念亲人的补偿。辅佐于他的刘文静治军极严,曾多次建议他军法从事,他嘴上答应,却不照办。刘文静怕把关系闹僵,从未向李渊提起此事。此时,刘文静正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康稍利处罚入室抢劫的参将稍云可,传来李渊的召见令。二人都清楚地意识到东窗事发,无不谨慎起来。康稍利晓得李渊的厉害,忐忑不安,向刘文静道:
“刘司马,若大元帅动怒,你可要遮风挡雨哟!”
刘文静怕担失职之罪,心里也不是滋味,不满地瞅康稍利一眼:“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军有军纪,严格治军是军队的生命,你却听之任之,视军法于儿戏,以致到了这般地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现在不是遮风挡雨,而是如何实事求是地向大元帅做出汇报。我记得咱们临出发时始毕可汗特别向你交代过:一是听从大元帅指挥,若有违犯,以大元帅的军法从事。以前纪律不严,自由散漫,还能看过眼去,竟发展到入室抢劫的程度,这就难说清楚了。不过你不用担心,一切罪过我揽于一身也就是了。”
“你也太小看我康稍利了。大丈夫敢做敢当,何用你将罪过揽于一身!”
“你不是要我遮风挡雨吗?”
“亏你饱读诗书,遮风挡雨与揽罪过于一身是两码子事。你既然小看我,这风我也不用你遮,雨也不用你挡了!”
二人边说边向州衙走来,原以为李渊会在堂内高高在上,虎视眈眈,不想李渊却迎了出来,拉住康稍利的大手,拍着康稍利宽阔的肩膀,自我检讨起来:“稍利将军,我李渊忙于战事,未能前去探望于你,实在是对始毕可汗、对将军你、对全体突厥将士的罪过,请你谅解。今天请你与刘司马前来,别无他意,一是想叙叙交情,二是问一问将士们的情况。坐,坐,随便一些。”
刘文静暗道:“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束之,好一个远见卓识、手段高明、有经天纬地之才的伟人!”
康稍利心里一直扑通扑通打鼓似地跳,他已做好了承受军法的准备,想不到李渊却对他如此热情,以为微笑后面藏着屠刀,心里更没底了。不待李渊提问,就开口道:“大元帅,我康稍利对不起大元帅,大元帅不该如此待我,当治我治军不严之罪才是!”
李渊亲手给康稍利倒上茶水,端到康稍利面前:“康稍利将军及其属下,不嫌弃我李渊,不远千里,前来助战,每战必冲锋在前,不惜性命。盈而不溢,胜而不骄,劳而不矜其功,何罪之有?至于治军不严,罪不在你,而在刘司马。”
“大元帅所言极是,兵是我刘文静去借的,又受大元帅所派,辅佐康稍利将军,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刘文静认起真来:“日中则昃,月盈则食,追其根源,在于我刘文静自以为借兵有功,放松了与康稍利将军的合作,且不向大元帅禀报军情,接受教诲所致。”
康稍利被李渊和刘文静感动,激情四溢:“我康稍利不才,却也是堂堂七尺汉子,岂能容他人代过?刘司马仅是辅佐者,非为令出即行的主将,若要担失职之罪,非我莫属。将士思念家乡、亲人,军纪松垮,因为我不听刘司马规劝,严明军法,终至发生入室抢劫之事,我甘受大帅处置!”
“康稍利将军,将士远走,思念家乡、亲人,在所难免,不为过错。说心里话,我李渊也常常思念远在太原的夫人和儿子。夫人宝惠那端庄的面容,小儿子元吉那可爱的音容笑貌,常常在我眼前出现。有时我也想: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蛟乘雾,终为土灰,又何必这样戎马倥偬,自讨苦吃?这句话是魏武帝曹操说的。雄才大略,老骥伏枥的曹孟德都发出这样的感慨,可见‘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之言不谬。至于人室抢劫,就大为不雅了。不过,十万人马之中,出现一个半个败类,也符合常理,人非尧舜,谁能十全十美?严格地说,罪不在刘司马与你,而是我治军不严所致。”
还能说什么呢?只能鼓起勇气,承认事实,以法从事了。康稍利言道:“大元帅,末将这就回去,将入室抢劫的参将稍云可绳之以法!”
“慢!”李渊止住康稍利:“我了解稍云可,他作战勇敢,立过战功,又没奸人妻女,造成人命,且留下他的性命,至于是打是罚,由你决断。如此处理是轻了些,可他远道而来,若将他处死,我李渊怎么对得起始毕可汗和他的家人?在他之后,若有人顶风而上,那就另当别论了。”
康稍利跪倒在李渊面前:“海不辞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辞土石,故能成其高;明主不主人,故能成其众。大元帅有如此善良的心地,如此广博的胸怀,我康稍利五体投地。我知道,这是被大元帅感动过的人用过了不知多少遍的话,但我不是鹦鹉学舌,是心底的话。我向大元帅发誓,从今天起,从严治军,决不手软,严以律己,决不懈怠!”
刘文静也跪了下来:“《周书》有言:良玉未剖,与瓦石相类;名骥不驰,与驽马相杂。我刘文静虽非良玉、名骥,大元帅却时时剖驰,以玉与名骥待之。我却难当大用,羞愧之极。今康稍利将军如此,在下敢不尽力而为?请大元帅放心,在下定与稍利将军携手,做好该做的事!”
李渊对这两个属下的态度不加评论,郑重其事地向康稍利道:“你告诉弟兄们,待借期已满,或者我再增加十万将士之时,就让弟兄们回到故土。到时候我宁愿军力受到影响,也要额外发给每个将士白银十两,布帛若干。”
康稍利正要表达感激之情,忽听外边有一老妇喊冤。他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属下又做了坏事,经李渊同意,要老妇来见,并喧宾夺主,问老妇为何事喊冤?”
老妇哭着道:“夫婿给将士们送开水去了,俺与女儿玉屏在家。不想闯进来一个高鼻子、凹抠脸,一脸大胡子,喝得醉醺醺的士兵,不由分说,将俺那今年才十六岁的宝贝女儿给……给糟践了!将士们都很好,怎的出了这样一个畜牲?求李元帅,李青天给俺作主啊!”
康稍利跳了起来:“这定是我的属下。大元帅,你看如何处置?抽他的筋还是扒他的皮?”
李渊言道:“该怎样处置,由你说了算!”
“老婆婆,你不要悲伤,我给你老报仇雪恨也就是了!”康稍利将老妇人扶起:“走,咱们这就找那狗娘养的算账去。我要杀一儆百,重整军纪!”
刘文静要随康稍利前去,康稍利将他拨拉到一边:
“这是我们突厥自家的事,与你无关!”
康稍利与老妇人走后,刘文静言道:“大元帅,我刘文静一直为突厥将士的军纪头痛,不知向康稍利磨了多少嘴皮子,终未能打开他这把锈锁,你几句话就给解决了。这种本事我刘文静一辈子也学不到手啊!”
李渊笑道:“其实这里边没什么奥秘,说文了叫刚柔相济,而生变化,说白了叫以情感人。文静啊,你也是个有学问的人,《淮南子》一书中有句话你一定记得:天下之事,不可为也,因其自然而推之;万物之变,不可究也,秉其要归之趣。这句话的要旨是顺其自然,不可违背自然之数。事情到了一定地步,只要抓住要领,就能一下子解决,否则就是费上九牛二虎之力也难成功。”
刘文静诺诺称“是”。
太阳离西边天际还有数丈高的时候,康稍利在城中的校场斩杀那个强奸民女的士卒。校场上站满了观众,除了将士,便是城中百姓,足有数万人之多,单等康稍利宣布罪状,刀锋落下。
此时,就藏在龙门城东边山坳中的韩擒虎及其属下也在砍杀一个士卒。这个士卒姓蒋名川,很是本分,为人谦和,分管他的伍长看他老实,经常欺负他。常言说:久卧者思起,久蛰者思启,久懑者思嚏。昨天伍长用皮鞭抽打他的时候,他忍无可忍,拔刀将伍长杀死。自知难逃一死,借着夜幕出逃,被武牙郎将桑显和发现,抓捕归案。韩擒虎得此消息,便当着万余将士的面,将蒋川绑上了断头台,咔嚓一声送了蒋川性命。待办完此事回到中军大帐,已是二更时分。这时,桑显和来见,向他提示道:
“元帅出奇不意,在这离龙门城仅十余里的地方藏下,险中求安,实在是高明之举。不过事久则泄,不可在此多耽搁一时一刻。既然元帅想啃李渊一口,不如疾战。”
韩擒虎点点头:“据报,李元霸的大营分三处扎下,东西两营的兵马仅各五千余众,吃掉他们五千余众不在话下。冯翊粗俗,有勇无谋,李渊将他的军师白玄度调于河东任副州牧,等于断了冯翊的股肱,吃掉冯翊部为宜。我准备明日五更出山,将冯翊部吞下,然后直奔潼关,在潼关等待李渊。”
“李渊其人的厉害元帅是知道的,若他得不到咱们的消息,必将探马派到这里。可以断定,他时时都派人探察咱们的踪迹,今已探察了两天,说不定明天就会恍然大悟,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翅膀底下。我还是劝元帅提前行动为宜,最好今夜就采取行动。”桑显和呕心沥胆,而且非常急切。
韩擒虎一听有理,便道:“那就今夜五更时分行动,狠狠地咬李渊一口!目标:冯翊的五千人马。”
龙门一战,冯翊立下战功,便自满起来。营盘倒是扎得有模有样,但将士却十分松懈。他整日抱坛痛饮,天天酩酊大醉。孙华开始还算警惕,但在扎下营盘的第二天就马放南山了。在他看来,义军的十余万人马就扎在这方圆十里的地域内,一呼百应,官兵决不会前来碰这个硬钉子,况且官兵直到今夜还不知去向。上梁不正下梁歪,将士们原本就有仗就打、无仗就玩,劣习难改,又见冯翊与孙华我行我素,便以为天下太平,高枕无忧了,就知吃喝屙撒睡,甚至赌博,就差拥娇狎妓了。三更时分,除了哨兵,余者全部到梦境中神游去了,五更未到,哨兵也到了爪哇国。整个营盘除了战马嚼草声和呼噜声,以及冷风刮动那串营灯的声音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动静。
就在这夜深人静、数步内看不清人影的夜幕之中,韩擒虎率领万余官兵悄悄靠近了冯翊的营盘。离营盘里许之时,韩擒虎一声令下,将士如同狂飙,杀奔而来。冯翊还醉着,以为大风骤起,仍然躺在帐篷中酣睡。孙华一骨碌爬起来,欲指挥将士撤退,但已经来之不及了。将士们更是无力抵抗,成了刀枪剑戟的美餐。刹时间,整个营盘大乱,待李元霸、毛孝、李神通率兵前来助战,冯翊、孙华已成刀下之鬼,将士也三成去了二成。韩擒虎不敢恋战,下令放起一把大火,然后率队奔向西南。
李元霸、毛孝、李神通怎肯放过这个机会,驱数万兵马包围过来。李渊接报,亲率城中的数万突厥兵马前来讨捕。官兵被团团围住。困兽犹斗,一兵顶三将,官兵将士奋力突围,激战至天亮,全军覆没,义军将士又损失数千人。李渊以为韩擒虎与桑显和死于乱军之中,打扫战场时却没有发现他俩的尸体,知已逃走,不无遗憾。又见数千义军将士踏上了不归之路,不免肝肠寸断。但细细一想,韩擒虎的两万兵马所剩无几,得到了些许安慰。
拦路虎已除,西进就减少了许多风险。又在龙门城休整了两天,李渊留下万余人马守城,率领剩下的十余万人马长驱直入,沿路郡县望风而降。他一路走,一路建立郡县政权,改郡为州,设置官吏,十分顺利。更令他放心的是,反王们终于吃掉了宇文化及率领的官兵,宇文化及仅率万余残兵败将突出重围,回到长安。反王们的部队也损失惨重,仅剩六万余人,而且正在攻打洛阳城,继续消耗兵力。王世充守御洛阳城的十万兵马也日渐减少,最多剩下了七万之众。如此以来,只要过了潼关,长安也就指日可待了。李渊颇为得意,因为再过十数个郡县,潼关就暴露在他的眼皮底下了。下一步将是如何攻打潼关,别无他忧了。就在这时,华阴县令李孝常来降,粮源大开,因为永丰仓就在华阴县。这无疑又是一件大喜事,李渊立即召见了李孝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