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若非如此,爷先砍下你的狗头。姜头领息怒,大人不计小人过,先放他一马。李神通,你也别在爷的面前逞能,快将信札拿上来。”
“太守老爷的信札你俩先别看,先看看这些信吧。玉葫芦,这一摞信是你爷爷、奶奶、哥哥、姐姐,还有你的姨妈写给你的。你看过后,非涕泪交流不可!姜麻儿,这三十多封信是你的。别人的不说,你媳妇是哭着给你写信的,信纸上留着她的泪痕。”李神通言毕,旱地拔葱,天女散花,风帆箭疾,那手中的两摞信在半空飘动,然后一封封落在玉葫芦和姜麻儿面前。
谁没有父母兄弟?谁没有妻子儿女?玉葫芦和姜麻儿时刻都在挂念他们。今见他们的书札就在自己眼前,心头发热,乱了方寸。然而,此时需要的是镇静,决非儿女情长的哀怨与缠绵。二人互相递个眼色,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玉葫芦收起那分真情,回到眼前残酷的现实中来,言道:
“李神通,谢谢你带来了家人与朋友的信札,但我与姜头领却想看而不看。因为十分明白,这是一把把软刀子,意在夺我俩的心魄,举手就范。男子汉大丈夫,当醉卧沙场,马革裹尸,决不为儿女情长所动!”
姜麻儿的话更直露:“爷说不看就不看。你也别再摆什么架子,愿意将李渊的信交出来就交出来,不交出来就带回去,爷不稀罕!”
李神通想不到玉葫芦和姜麻儿如此强硬,可他分明发现他俩的目光弯曲,而且是色厉内荏。便转身就走,边走边道:“那好,爷就将我家太守的信札带回去。不过,话说在前边,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待完蛋的时候求饶可就晚了。爷看得出,你俩啄木鸟吃狗屎,回光返照罢了!”
“给我回来,有话好说。”玉葫芦怕失掉这个机会,与姜麻儿耳语几句后,叫道:“待爷看过你家太守的信札再说!”
“哼哼,爷谅你不敢放我回去。机会千载难逢啊!”李神通双脚一跺,滴溜溜窜向半空,然后右手一甩,李渊的信札如同一支利箭,飞向玉葫芦。
玉葫芦不擅武功,吓得不知所措。就在信札眼看就要击中他的脸部之时,姜麻儿轻伸猿臂,一招猴子摘桃,将信札抓在手中。
李神通嘲笑道:“姜麻儿,想不到你一个小小的毛贼,竟有如此雕虫小技。若降了我家太守爷爷,我定荐你做个官军头目。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爷看得清楚,你们这班人马,无一能征战者之徒。就凭这群乌合之众,能有什么作为?投降是惟一的出路!”
玉葫芦看罢信札,与姜麻儿耳语数句,然后道:“这信倒是写得不错,有板有眼的,只是之乎者也,本首领看不大明白。这样吧,你立即出山,让李渊亲自前来计较。他要是敢单人独马前来,事情也许好商量。反之,没门!”
尽管李神通又是恐吓,又是利诱,玉葫芦与姜麻儿就是不为所动。非要李渊前来不可。万般无奈,便骂骂咧咧地出了山洞。然后回过头来,蹦着高儿骂道:“玉葫芦、姜麻儿,你这两个狗杂种听着,我家太守爷爷不怕你们,一定会来的。你俩可要准备好了,以防被太守的虎威吓死!”
李神通走后,玉葫芦和姜麻儿各自打开亲属、朋友的信札,贪婪地读起来。那些信札无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如同一根根钢针,缝补着他俩与亲人之间生离死别的伤口,比李渊劝降信的威力大得多。二人都被打动了,直想落泪。玉葫芦将母亲的信看了数遍,自语道:
“老母已经八十有五,本已卧病在床,我率众起事后,她老人家的病便越发重了。不想李渊亲自带着郡中最好的医生和礼物到了母亲床前,又是看病,又是抚慰,好令人感动!我晓得李渊的用意,可心头还是发热,眼睛还是发酸。都说忠孝不能两全,咱不孝,忠也好,可咱既不忠于皇上,又无人可忠,这算怎么回事哟?”
姜麻儿被妻子的信打动了,言道:“李渊也带着礼品到我家去了,还出资重建了被捣毁的铁匠铺,让我的两个儿子开起了铺面。更让我感动的是,将打造武器的活儿交我的两个儿子干,他出钱收购。”
二人将信看完,又议论是战是降?都认为降为上策,对抗到底是下策,但却不能轻易地就投入李渊的怀抱,应当给李渊个下马威,投降后好安排个较为重要的差事。于是,二人便紧锣密鼓地做起了准备。
李神通性急,顺着崎岖不平的山路快马向山外走去。由于山路难走,路途又远,中午起行,出山时已是金乌西坠。他穿过疏林薄雾,推开前面那家农舍虚掩的柴扉,要了一碗水喝下,又继续赶路,回到云中海的大营,天已二更。他顾不得休息,又向李渊住宿的帐篷走来。
云中海操练兵马的场地在翠华山北面,方圆十余里。营帐座座,刀枪碰撞,战马嘶鸣,杀声如潮,生机勃勃,倒海排山,折腾了月余仍不罢休。似乎不将玉葫芦和姜麻儿吓得乖乖出山,俯地投降,决不收兵。今日练攻城,操练了一天,将士们已经疲惫不堪。倒头睡下。此时的营盘,除了哨兵的脚步声、战马的嚼草声和将士们的呼噜声,别无响动。浓重的夜色像一床又厚又大的棉被,盖在营盘上。将士们的梦便多起来,梦境漫散,时而野草丛生。时而江河潮涨,时而金戈铁马,时而风花雪月。叹如一团浓雾,一种气味,随便滋生、漫散、流淌。
李渊是昨天来大营视察的。他不仅带来了好酒慰问将士,还亲自指挥了阵法演习,亲自横刀立马,大杀大砍,将数月来积淀在心中的躁动和强有的力,全部挥发出来。当他的偃月刀耍得忽忽生风,光亮全身的时候,将士们无不荡气回肠,呆若木鸡。那个时刻,世间的一切都凝固了,任何语言都失去了意义。今天早晨,他亲至新兵的营盘,与新兵们共用早饭,然后戎装贯甲,教习武艺,然后派出堂兄李神通,持他的信札到山中劝降。因为他感到劝降的时机到了,若就这么操练下去,能将玉葫芦和姜麻儿逼出山来,那要等到何年何月?
此时,他没一点睡意,等待李神通回来。在这万籁俱寂之中,人坐在营帐里,任春阑早夏的凉风习习透过大帐的缝隙小心而固执地沁入他的身心。思绪也由眼前的景致移到了过去。怀旧是必然的,就像落花流水一样自然而然地发生。它来自生命的本源,或者说是人类的本性。怀旧是美丽的,它如兰似蕙,馨香袭人。它若茶似酒,芳香醉人。它如诗似画,婉媚可人。他陶醉在那早已远遁在时空的隧道的往事之中,任凭思绪从时空的隧道中掘取值得回忆的东西。从射凤求凰想到与董理结为金兰,又从力保太子想到黎阳之战。对两次被囚想得特别细,不仅想过进程,还从中寻找有益的东西。当然也想宝惠,想儿女,甚至想到那美好的新婚之夜。伟大的智者无不有着深而且广的怀旧心灵。正是因为不断怀旧不断回望历史,才能发现前途的蹊径,找到自己的未来。他经常怀旧,虽然想到的尽是记忆的长河中的闪光点,但每系统地回忆一次,便有许多收获。此时,通过怀旧,他对汉代马援的名言“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手中”有了进一步的认识。是啊!大丈夫就应当老在四海,万里比邻。
“太守,我回来了!”李神通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掀起的风险些灭掉几案上的蜡烛。
李渊收回思绪:“快告诉我,玉葫芦与姜麻儿怎样?”
“无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但却很是顽硬。”李神通讲了事情的经过后道:“缘木求鱼,不足为虞,你尽管去好了,他们不敢将你怎样!”
李渊抚摸着几案上那个云中海从附近村庄找到的花釉瓷罐,然后将目光移到瓷罐色彩斑斓,似天然造化,变幻莫测的花纹上,向李神通道:“你看这花釉罐,乳光柔和自然,淡雅含蓄。从这面看,像无规无矩的树叶,又像飘动的彩云。从正面看,像凝固的岩浆,还像从山颠飞流而下的瀑布。真是件不可多得的好玩艺。想不到老百姓手中还有这样的好东西。云功曹粗中有细,发现后二话没说,给人家放下一两银子,拿着就走,使这万马丛中多了些美好、和平的气象。”
李神通很是疑惑:“玉葫芦和姜麻儿那么嚣张,你还有心思欣赏这破罐子。真是的!”
“哈哈,这你就不懂了。刚才我在怀旧,又从往事中汲取了不少好东西。现在我在赏罐,也从中悟出了许多道理。这彩罐上的釉彩由于流淌产生的花纹看什么不像什么,又像什么,变化多端。玉葫芦与姜麻儿及其手下的人众,因为造反成了我们的对头。他们既象土匪,又象山大王,还与义军有些相似,也是看什么不像什么,又像什么。因为他们什么都不像,就成了软柿子,任咱们捏。你说得好,他们虽然趾高气昂,看似威风八面,实际上是一团败絮。我相信他们看了亲属及朋友们的信后,会心灵震颤,没有什么比亲情更打动人心的。”
“明日太守去还是不去?”
“当然去了。莫说一群毛贼,就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领教一番。”
“不过也要防着点。玉葫芦与姜麻儿并非正人君子,若一时性起,会咬人的。”
“他们若无降心,决不会让我进山。即使没有降心,有六万大军压境,他们也不敢动我一根毫毛。放心为是。”
“可要披坚执锐,以不变应万变。”
“不,仅穿便裳,随和一些为好。他们真要与咱作对,拿我开刀,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难逃他们的毒手,莫说甲胄于身,手握利器了。就这样吧,明日一早我便进山。”
次日平明,李渊便踏上了进山的路。他穿一件褐色长袍,戴一顶胡帽,脚踏青鞋布袜,完全是百姓打扮。云中海、董理、李神通等将士一直将他送到山门外,方才回到营中。随后便违李渊的命令,偷偷派出三千人马,深入山中六里处,以防不测。
李渊探察过翠华山,李神通又介绍过进山的道路,指点过玉葫芦和姜麻子山寨的所在之处,便一直向南走下去。爬悬崖过峭壁,走千尺疃、百丈崖,经群仙峡、巨蟒岭,蜿蜒来到朝元洞前大约里许的平场。平场上不见人影,一群群不知名的鸟儿在飞动、觅食、歌唱。阳光柔和,风也不大,一派祥和景象。若不是差参不齐,上搭下挂的茅草房和平场上杂沓的脚印,很难令人相信有人存在。
突然,一声响亮、尖利的口哨,大约二千多个衣着不整,穿戴各异,手持各式器械的汉子从草丛、崖后钻出来,如同扑向猎物的狩猎者,狂吼着向李渊包围过来。
李渊在那棵巨型银杏树下站定,望着这群质朴憨厚,虽然极力表现凶恶、强大的百姓,微笑着道:“我是李渊,是你们的头领请来的客人,又手无寸铁,你们何必如此?”他指着冲在前面的那个身材魁梧,仅有一只眼睛的汉子:“你不是小顺子吗?你父亲和你母亲可想你了,整天落泪,活也干不下去。你媳妇想你想得快疯了。才入洞房两个月,你就进了山,她能不想你吗?你父母和媳妇给你写的信你定然看过了吧?莫说你小顺子,我这个北战南征的大元帅,看了也肝肠寸断。”
“你……你怎么认识我?”小顺子惊诧地问。
李渊打趣地回答:“我李渊饱读诗书,上懂天文,下知地理,神机妙算,难道连个把人认不出来?况且你母亲告诉我,你小时候与人家打架,被人打瞎了一只眼。”
小顺子颓然地蹲下身来,拉着哭腔道:“我……我这是干了些什么哟!”
刚才还大有生吞活剥李渊之势的人群,竟像霜打了的茄子,大都低眉敛目,情绪大相径庭。平场上空笼起了愁云惨雾和悲怆、哀恻。
李渊趁热打铁,噌地跃上前面那块棱角分明的巨石,用极通俗的语言和简单的道理,打动着大家的心:“据我所知,你们大都来自弘德县。弘德县前任知县不理县事,致使民不聊生,你们聚众造反,情有可原。只要放下武器,回到山外,我保证将你们收编到军中,也好挣些钱养家糊口。今,弘德县已换了知县,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再说,你们的父母、妻子儿女及亲戚朋友,无不情深意浓,使人落泪。难道你们忍心丢下他们不管吗?从另一方面说,我手中有六万人马,你们才多少人?不到两千吧?千余人马对付六万人马,不是以卵击石吗?”
小顺子肯定是个说话有分量的小头目,叫道:“弟兄们,李老爷说得对,咱们要识时务,趁此机会出山,做个好百姓,好好过日子。何况老爷还答应咱们入伍当兵。”
“对,就听老斧的,不在这里受罪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老百姓天生就是受穷的命,干脆认了!”
“走,找首领去。劝他俩莫再自以为是,降了吧!”
李渊向着人群摆着大手:“不用大家出面,我这次来就是劝说你们的头领出山的。若是你们的头领顽固不化,你们再出面不迟。前面是朝元洞吧?我这就见你们头领去!”
“我给老爷带路!”
小顺子自报奋勇,在前面引路。人群跟在李渊后边,众星捧月般地向朝元洞走去。
朝元洞洞口两边,排列着百余名穿戴整齐,手握戒刀,面部严肃,杀气腾腾的汉子。汉子们未等李渊走近,便刷地举起戒刀,组成了一条刀与人的胡同。李渊示意人群止步,昂头挺胸地迈着方步,穿过刀林,来到洞口。这时,站在洞口两边的汉子忽地将戒刀从头上拿下,两刀哨地相交,挡住了李渊的去路。李渊不屑一顾地拨开两个汉子的手臂,进入洞中。
洞中的环境大变,火堆不知去向,打扫得一尘不染,恢复了固有的模样。玉葫芦与姜麻儿各自换了一套新袍服,稳稳地坐在平台上。平台两侧各立着十条彪形大汉。大汉手握明晃晃的大刀,如同豹鼻环眼,凶然可怕的周仓。
玉葫芦二日直勾勾地盯着李渊,声色俱厉地问:“来人可是李渊李太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