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就像会走路的影子,将我团团围住。她无声无息,无处不在,我常在一瞥之后,惊出一心冷汗。
这女孩太强了,她就像一束电子射线,巨大的辐射力严重干扰了我的正常生活。
她不是我的“粉丝”。虽然我年轻英武相貌堂堂,有着医学博士后的头衔,并且有着短暂出国深造的历史,虽然我是这座城市医科大学重金挖来的“人才”,并且由此身边确实集聚了不少暧昧及非暧昧的身影,但这个女孩绝对不是其中之一。她与她们的目的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她是悬浮在半空中的幽灵。
我和她姐姐认识,那个美丽的女子。高挑的个子,身材丰润有致,结实的大腿从根部呈黄金比例直直的到达脚踝,两捧小小的乳房即便是躺着也无损它们的完美与纯洁。这个美丽女子薄嫩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淡淡绒毛。很可爱。我喜欢长着细柔汗毛的皮肤,这说明有着这样皮肤的人身体健康,能够正常呼吸排汗。
但这个美丽女子是不呼吸的。零下一百度的低温拥抱着她。她静静躺在水晶冷柜里,长长的睫毛闭合着,眉清、鼻正,双唇自然合拢,面目状态怡然,安祥得像一个睡公主。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被她端庄的仪容吸引。
医科大学在我户头存了一大笔活动经费,前提是必须用成绩来回报。我手里正攻关一个科研项目,需要一个女性解剖体。我曾向医院提出过申请。那天医院打来电话:“领导,过来一下,人间绝色。”。电话里的“绝色”就是这个美丽的女子。她在一家旅店被人发现割腕自杀。
她身上的血迹没有清理干净,浅色衣裤被泅染得看不出本色,那种红褐的铁锈色渗透进衣料的纹理,与衣服合为一体,一辈子也洗不清了。她的脸上也是,整个人像是从变了质的酱缸里捞出的。学医多年,我见过各种死亡,但仍惊讶一个人的身体里竟然可以存储如此多的血液。
“至少,她死前并不是很痛苦。”我撑开她的牙齿望了望。
“是啊,这女孩儿吃了一整瓶的安眠药。”有人递过来几张纸,“原件公安拿走了。遗书。失恋。”惋惜地说,“这么年轻漂亮,真想不开。”
“没问题吧?”我盯着冰凉的女孩问。
“个人有遗愿,要捐献身体。父母都不来,说随她想怎么样。”那人开出一张张证明办理手续。“没见过这样的父母,要么是气迷了,要么是不合。啧啧。”
就这样,这个女子就成了“我的”。
趁别人忙乱时,我翻看了那份“遗书”。共八页。满纸绝望的倾诉。但我不喜欢看这样非理性的东西,只去寻找尸主自愿捐献遗体的依据。好,找到了,下面规规矩矩写着“李小红”这个名字。
0K,那么现在“你”——李小红,真是“我的”了。我对冰柜里的美丽女子自语。
但我还没来得及面对李小红,李小莉就来了。她说她叫李小莉,李小红的妹妹,并拿出户口本和身份证。如果不是在试验室之外,阳光确实算得上明媚,如果不是身边来来往往人流不息,我几乎要错将眼前这个李小莉认定是凉冰冰的李小红。
她望着我,冷静地说:“我要我姐姐。”
“可是,这是你姐姐自愿的,有遗书,而且医院是与你们家属有协议的。”我在大太阳下直冒虚汗。也许我应该吃几粒谷维素,这两天太累了。
“不,我不认为是她清醒状态下的意志。她不知道会疼。”这女子坚决地说。
“死人是不知道疼的。”我笑着安慰。一刹那我恍惚觉得自己是在诱惑那个躺着的李小红,在解释解剖其实像打针那么简单。
“不,我不同意,我要我姐姐。”李小莉很执拗。
从这一刻起,我开始生活在两个李小红之间,一个是死的,一个是活的。
当我进入实验室时,活着的李小红闭起眼歧视我,当我走出时,死去的李小红就哀婉地站在我眼前。从来没有碰到这样的事情。我直到现在也没有动那个“李小红”,每当我要拿起手术刀,都觉得自己在进行一件邪恶的事情。类似于谋杀。我要疯了。
有一天我请李小莉到大学里的咖啡厅喝茶。
她讲了一个并不稀罕的故事:双胞胎姐妹,父母离异,精神贫困,自卑。她们像不起眼的小草,在地皮上不起眼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其中一个自认为找到了天堂,却发现所托非人。我要我姐姐。她觉得自己没有意义,我却不能放弃她。她就是我,我就是她。李小莉以此句作结。
我投降了。我可以拿着手术刀在尸体上任意游走,却无法亵渎一个仍然有思想的身体。
回来后,我细细端详着冰柜里闪烁着生之光晕的李小红,决定放她走。我为她被割裂的腕部做了缝合手术。一针一线,一线一针,我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意义非同一般的大事。
我去参加李小红的火化仪式,在焚化炉要关闭的那一刻,我纵身跃入,与李小红肩并肩躺在一起。李小红眨眨眼,冲我笑了。她浑身仍残留着做人体标本时的寒洌。我深深叹了一口气。被融化了。
当然,这只是一个梦,在我将李小红还给李小莉的前夜所做的梦。否则我不可能讲述这么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