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着雨,漆黑如墨。有关这个地区的故事在夜雨的静窗下泛滥。
“那一年……”(许多故事都是以这样的句子开头)
那一年,老天爷像决了口子,拼命地往下界放水,下界的人们,也就拼了命的逃。逃出一时是一时。挂在树上的,下一刻就满眼汪洋,洪流打个旋儿,人就又被卷走了;上了屋顶的眼看不行,就游过去挤村口的牌坊。牌坊长七米高九米,是白玉节妇坊,大清时朝廷特赐修建,大牌坊是全县的脸面,全县的荣耀,但又能护下几个人呢?天亮时,牌坊上只剩下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
女人是住在村南的寡妇,跑出来前揣了一口袋红薯。为了怕掉进水里,她很有心计地把自己和孩子用绳子捆在突出的柱子上。怀里的孩子是遗腹子,这会儿正吧吧嘬着母亲硕大的奶。男人脸生,不是本村人,这会儿饥渴难耐,心急如焚地打着凉蓬四处张望,恨不得把那水望出个边际来。
头几天,水还在腿边儿窜,偶尔能冲过来个把吃物,有时是绿叶草,有时是泡得发胀的老鼠,不拘什么,男人一律捞起来就吃。男人狼吞虎咽的声音让女人直犯恶心。她打定主意不看,又无物可看,仓仓皇皇地不知怎么好。
再往后,水仍不见退去,四处望不到边的浑浊黄水。水里很少有东西碰巧撞到这里,男人已经好几天吃不到东西了,他伏在牌坊上,饿得没有了力气,时尔抬起头,像恶狼那样盯着女人,以及她怀里的孩子。女人昼夜不安,惊恐万分。她曾听老辈子人说,饥荒年月,人饿得不是人了,是兽,吃孩子,吃老人,吃女人。她激凌凌打着寒蝉,更加不敢正眼看那男人。
第五天头上,她终于挺不住了,向那个一言不发,只是恶狠狠瞪她的男人哀求道:“大哥,我这里还有几块薯干,你吃了吧。”
男人摇摇头,喘口气,艰难地转开他的眼睛。
女人继续哀求,“大哥,你饿了这么久,就吃点儿吧。只求你在水退后,帮帮我们孤儿寡母。”
“你男人呢?”男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是浓重的北方口音。
“去年下煤窑,死了。”女人苦涩的答。“坑冒顶了,连个尸首都没找见。”
“看你娘儿俩还过得去。”
“是,我娘家几个哥哥帮衬着,公婆家还有几亩地。”
“有地为什么要下坑啊,一入坑,半个身子就进了阎王门啊。”男人感叹着。
“地薄,叔伯兄弟多……。”女人艰涩地垂下头。
“哦——”男人了然,不由对女人生出一些同情。可以想见一个寡妇人家如何拖带着一个吃奶孩子在人丁众多的家庭生活。“都不容易啊。”
“听大哥口音,是北边的人?”
“是。”
“听说北边在打仗?”
“对。北边人比这边人苦。苦人只图一口饭吃就知足,可如果连口饭也吃不上了,那就要反抗。”男人浑身无力,但语气果断。“对,我们要反抗。只有反抗才能有饭吃。”
女人似懂非懂,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男人说过几句话,累了。重新卧在牌坊宽大的石柱上。
半夜,女人听到一阵细微的咆哮。像是从脚底传出。她惊慌失措,像喊亲人一样,喊白天只说了几句话的男人,“大哥,大哥,你听那是什么,是什么!”
夜色吓人的黑。男人那里嗅寂无声。底下的咆哮声有增无减,像是一群地狱出来的小鬼,围住石柱,拼命地要爬上来。
女人不敢惊醒好不容易熟睡的孩子,拉着哭音轻声叫:“大哥,大哥,大哥……”
“嘘,别叫。”男人不知何时爬到她近旁,悄声说,“底下不知漂过来什么东西,反正不是人。蹬住石柱了。”
女人瑟缩着更加搂紧孩子。心里祈祷着天上的神仙,西山的王母,南海的观音,快快把水退了吧。
东方微嘉初露,天渐渐明了。一夜未睡的女人低头下望,只见男人正伏下身打捞一条黄狗。那黄狗缠在一堆丝网间,幸运地和一块长条木板绑在了一起,现在那木板卡在牌坊的石柱间。黄狗气息奄奄发出呜呜的叫声。
男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黄狗解开,扯着狗脚一把扯了上来。男人笑得满脸生花,“真是正瞌睡天上就掉下来个枕头,不,是肚子正饿着天上掉下来一块肉。真是天不绝我啊。”黄狗担在横梁上,像一头待宰的牲口,像是知道刚刚脱出危险,又将遭遇什么样的命运。它微微喘着气,可怜巴巴地望着女人,半迷离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女人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和孩子的倒影。
“大哥——,一个活物啊。”女人叹息,又没有底气大声。
“这世上,人才是活物。为条畜生饿死,不值。”男人凶悍地说。
黄狗冲他摆了摆尾巴,扬起,又重重地拍在石柱上。
“大哥,狗脖子上栓着东西。”女人突然叫了起来。
男人小心地把黄狗拖过来,取下它脖子上的竹筒。从里面倒出一件牛皮纸。
打开,看过良久,长叹一声:“这是条义犬,咱不能吃。”也不对女人解释,他甩手将竹筒扔进水里,转手拿出布腰带将狗捆了个结结实实,气闷闷窝在石柱一角,嘴里嘟囔:“义犬,义犬,你家主人对你也真是义气,活着不吃,死了吃你,总可以吧。”
女人心里生出无限敬意,像个母亲,深情地望向那个男人。男人冲她呲出白牙:“水再不退,吃完香喷喷的狗肉,就吃你儿子。”看到女人吓得缩身搂紧孩子,他哈哈大笑。
似乎是那条黄狗带来了好运气,水当天下午就开始退,退得很快,像来时那样急,看来下游开了口子,泻了。
男人带着大难不死的黄狗走了,走得头也不回。男人临走前惋惜地对她说,北边还在打仗,他还要往前走,筹措经费和药品,就不能送她回家了。
女人抱着孩子痴痴望着他的背影,直望得眼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