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徽在梦里做了一个梦。他梦到国王巡行天下时,走到某个海滨城市,驻扎下来,晚上,趁着无边月色,独自悄悄离开了营地。从那天起,国王的卫队再也没有见到国王。李徽将自己的想象无限放大,想象国王隐遁时所走过的路线,和那片神秘的海域。
几个月前,他在已故父亲的旧书桌里发现一张海图,图纸已经发黄,铅笔标注的线条若隐若现似连非连,手写的文字亦不太清晰了。似乎图纸的使用者是个性格粗糙的人,不止将图纸当做坐标,而且也当成了笔记本。
李徽的父亲在镇上做了一辈子谨小慎微的公务员,平生从未踏出家门,也没听说过有当海员的亲属。关于这张海图,李徽第一次见到,他猜测,也许是父亲某天逛旧书市时,在某个不甚热闹的摊位发现,并且一时心血来潮买下,而过后又遗忘在书桌里。
这张书桌,包括这所老宅,都是父亲留给李徽的遗产。两个月来,李徽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废寝忘食研究这张地图。妻子打过无数电话,发来无数短信,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他推说没有处理清父亲后事,还要等一等。女儿梅梅说,她想他了。李徽立刻心疼不已,差点儿应允马上回家。后来手机没电,老宅与外界断绝了联络,他才重新使自己平复。
乡间的夜晚人声静寂,街上空荡荡的,没有灯火,没有酒吧,没有通宵达旦的车水马龙,而在如注的月光下,另外一场喧嚣上场,那是大自然从史前便保留下来的节目。最初李徽很不习惯,像突然被人蒙蔽了双眼和双耳。几天后,家乡泥腥气唤起他儿时回忆,他在院子梧桐树下摆上了茶几。在月光和梧桐树叶日日银铃样的叮噹声中,画家李徽渐渐占据这具躯体。他开始长久目醉神迷于天空儿童肌肤般的蓝,和屋角薰衣草让人心疼的紫。
第三个月时,李徽在父亲早年一本日记里,发现记载这张图纸的蛛丝马迹。里面提到“马狗狗”这个名字。父亲写到:
“今天马狗狗从家里偷出一支新铅笔,2B,中华牌的,我们终于有了一支真正的绘图铅笔。这支笔得来很不容易,我们一定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珍惜。小刀削下来的木屑我们舍不得扔,用红布包了个小包,埋在院子的梧桐树下,为了怕忘记,上面压了一块瓦,瓦上刻着我和马狗狗的生辰八字……”
李徽匆忙找来铁楸,围绕梧桐树进行挖掘。第四天,距家里那口老井七步远处,挖到一块瓦,瓦上果然有字,只是模糊不清了,瓦下却一无所获。是不断生长的树根将它移动到远离梧桐树的地方。
马狗狗是谁?
李徽翻遍日记,关于马狗狗的记录极为有限。从只言片语中大略得知,马狗狗似乎是从天而降,某一天突然到此。他从不让父亲找“他”,每次都是“他”主动来找父亲,有时翻墙而来,有时在河边,有时在父亲午睡的突然惊醒中。那张海图就是马狗狗带来的,并且一直是俩人研究的核心。而马狗狗又是从哪里带来的海图,父亲日记里没有记载。李徽通过比较发现,那张图纸是标准的海军军事海图,绘制年代大致在建国前日伪时期。
马狗狗究竟是什么人?
父亲日记的最后一页字迹模糊,像是被雨淋过,上面只写着一行话:马狗狗走了——。整页像小孩子发脾气似的,混乱地画着无数道横线。
马狗狗去了哪里?
从父亲的日记中,李徽感觉得出,父亲很崇拜马狗狗。在了了无几的描述中,马狗狗的出现总伴随着出奇不意的奇迹。比如一场卷着旋儿的怪风,头顶掉落的鸟窝,闪烁的磷光……。在种种怪诞的说法中,画家李徽幻见到,年幼好奇的父亲,和神秘的鬼怪一样的马狗狗。
关于马狗狗的年龄让人无法捉摸,好像与父亲同龄,可从见识上又似乎大很多。父亲提到,图纸上的字迹是马狗狗所写。他们似乎争论过什么问题,而对这个问题日记里语焉不详。
李徽从没听父亲说起过这段奇特的经历,和曾经那么重要的朋友马狗狗。他直觉“马狗狗”这个名字是假名,不管马狗狗是什么人,真实的情况是,“他”确实曾经点亮过父亲的童年。他一次又一次审视那张海图,希望从那些圈圈点点中穿越进去,探明真相。
天际寥落,星垂四野,在李徽的思想中,老宅子像一座方舟,承载着许多秘密,凸浮于四季尘世之外。他又开始画画了。第一幅,他画了一张从未见过的人的脸。
马狗狗似乎有着某种神力,在陪伴父亲走过童年后,又重新回到人间,深入他的身侧,使他从所有外在的身份中挣离出来:丧父之悲,专横跋扈的上司,不断责怪和絮叨的妻……。在摆脱一切悲与喜的外物影响下,那个有些癫狂的画家李徽健壮的活了过来。
一日,外面传来敲门声。老宅很久没有人来打扰,李徽惊觉地望去,脱口而出:马狗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