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身体一直不好,厂里领导出于照顾,将父亲从米厂车间调出来,安排在门店工作。
那是三年困难时期,粮食供应相当紧张,能吃上一碗白米饭,几乎已经成为奢望或是回忆了。
一天,父亲回家后高兴地对我说,明天中午爸爸请客,请你吃白米饭、营养汤。
已经记不清了,听到父亲公布这一消息时,我当时是一种什么表情。如果说非常理性的成人也可能饥不择食,那么完全可以想象,如此困难局面下,一碗白米饭兼营养汤,对我这样一个未成年小孩,是一种什么含义。
迄今我仍然记得很清楚,那是个星期天的中午,我被父亲直接领进了单位食堂的灶间,没有餐桌,就是两条板凳,一条长凳和另一条灶间烧火的小板凳,我就坐在小板凳上,长凳作为餐桌。
厨房里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饭师傅,我依稀记得他老人家姓乔,还抽旱烟,手里拿着一柄长长的烟枪,态度温和慈祥。他给我端上一大碗白米饭,还有一碗营养汤。
所谓营养汤,内容并不复杂,几块洋芋、一些番茄加上表面漂浮着几片青菜叶,但黄的、红的、绿的颜色混合在一起煞是好看,味道有点甜甜、酸酸、咸咸的,喝一口觉得非常鲜美。
或许是肚子很饿,或许是饭很香,或许是营养汤很好喝,反正我吃得很快,狼吞虎咽似的,以至于有点打呃。
父亲轻轻地拍拍我的背说,慢点、慢点,没人跟你抢。
片刻,白米饭和营养汤被我一扫而光。
父亲收拾碗筷,我突然说,慢点。我看见了在碗底上还沾着几颗饭粒,接过父亲手中的饭碗,把饭粒塞进自己的嘴里。
我听见乔师傅对父亲说,这孩子不错,将来可以出息。
我也不知道乔师傅是指我比较能吃,还是见我连几颗粘在碗边的饭粒都没能放过。
时至今日,任何场合,我都坚持一个用餐习惯,就是每餐一定要吃米饭,哪怕是几口,而且可以确保一颗饭粒不剩;同时,还要喝口汤,不管荤素,基本以素为主。
但是,这样的营养饭在整个困难时期只吃了一餐,至于原因,搞不清楚了。
很久以后才知道,父亲由于健康原因,一直在门店工作,但父亲听说车间里属于粉尘有害岗位,可以月供一餐白米饭和营养汤,就主动请缨,要求调回车间工作。
整个过程大约还是很费周折的,因为父亲原本就在车间工作,由于哮喘老毛病常发,不适应车间环境才被照顾到门店工作,这次主动要求调回车间,并非出于那年代人们常常喜欢挂在嘴边的爱岗敬业目的,这让领导们决策很是为难。
想必父亲始终没有放弃,于是,成功调回车间的父亲,终于享有了月供营养餐的资格。
这是父亲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营养餐。一个月后,父亲毕竟还是不适应车间的恶劣工作环境,病倒了,身体康复后,领导再也没有允许他进车间,调回了原本的门店。
三年困难时期的那次营养餐成了过去,成了恩重如山的父亲留给我的永恒的人生记忆。
1976年初,父亲再次病倒,被确诊为肺癌,还是晚期。当年我二十刚出头,可以承担成人责任。
通过努力,我把父亲送到上海肿瘤医院诊断治疗,我一个同学的舅舅是医院的主治大夫。专家会诊,确诊父亲晚期肺癌,只能采取保守疗法,定期接受化疗和镭射。
父亲在肿瘤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入院时,已经很难独自行走,出院后,身体状况有所改善,不用他人协助可以自己行动。医生意见是,病情暂时得到控制,下一步回家继续配合治疗。
从老街去趟市区的肿瘤医院要转三趟车,包括黄浦江摆渡,没有几个小时下不来。
每次去市区医院,我陪父亲早早走出家门,到医院通常接近中午时分,父亲还要进行化疗或者是接受镭射,接着返回,一天下来,就是我这年轻小伙也已经疲惫不堪,何况父亲重病在身。
插队时,我担任人民公社团委书记一职,公社有两台车,一台箱型的,是公社干部出没的座驾,还有一台文化站的小四轮,晚间放电影跑片专用。虽然处于“文革”后期,但只要同文化牵扯的事,还是被高度重视。
我同文化站站长关系不错,提出借用站里公车送我父亲去市区医院化疗。
站长答应了。那天,我们七点多出门,九点不到顺利到达上海肿瘤医院,中午十二点左右,父亲完成了例行治疗,返回家中,可以躺在床上休息了。
奶奶特意宰了一只鸡,犒劳一路辛苦的站长,毕竟,人家晚上还要放电影,白天本来是他的休息时段。
父亲那天感觉自然是好多了,但是,等到站长前脚出门,父亲后手就把我召到床前,说接送医院之事,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我说,都跟站长讲好了,反正每月只有一次,他表示完全有能力应对。
不,父亲相当坚持,我们还是乘公交,你还年轻,不能动用公家资源做私事。
你身体是特殊情况,要不我干脆向组织提交书面请求。我有点着急。
今后假如你还弄车,你自己坐,我一个人搭乘公交来回。父亲把话说到了这份上,我也只能无言相对了。
记得父亲主动开口提要求,是病重弥留之际。1977年11月初,父亲病情严重恶化,我一直守候在父亲床前,一天上午,父亲突然说想吃西瓜。当年不像现在,没有大棚温室之类的新式反季节蔬果,都11月初了,西瓜是道难题。
我挖空心思想了好久,出门了,找属下公社供销社的团支部书记,完全没有把握,碰碰运气而已。
团支书姓吴,找到吴书记后,他说,你真还找对了人,我这边确实保留几个西瓜,他当场带我去库房,只见十来个西瓜静静地躺在草席上。吴书记从中挑了两个,据他经验判断,品质是最好的,递给我,我要付钱,他拒绝,说这钱他掏了,算是侄子给伯伯的那点心意。
其实,那西瓜父亲根本没能吃上几口,也仅仅是个念想而已。
当时,父亲已经知道国家恢复了高考,也知道我已经报名,更知道由于他自己的健康状况特别令人担忧,我准备放弃下个月就要举行的高考。
父亲说,自己这一生没有像太爷和爷爷那样做出点惊天动地的事情,就是一个循规蹈矩做工谋生养家糊口的小老百姓,但是,他确实没有做过任何损人利己的事情,一辈子问心无愧,可以安安静静地告别人世。
至于遗憾,第一,无法给自己的母亲,就是我奶奶养老送终,尽一个儿子应尽的孝道;还有就是,耽误了我的前程,眼看我多年向往的大学梦,又将成为泡影。
当时家庭现实情况是,父亲如果熬不过眼下这关,即便我能够考取大学,那么,奶奶、母亲和我全家三口,靠母亲三十几块工资,还要供我上大学,肯定不现实。
我劝慰父亲,我们会全力照顾好奶奶的,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安心把自己身体养好。上大学的事,公社领导说了,可以先让我招工进工矿企业,从企业考大学可以带薪。虽然这趟车赶不上,不一定表示永远失去机会。
父亲勉强挤出一点笑说,这些我都相信,你要努力争取考上大学。你看我们这家人,你太爷读过私塾,断文识字的他老人家见识就不一样。你爷爷包括我由于种种原因没能进校门,我们家的门楣上虽然高悬着革命烈士家属的招牌,但那是你太爷的鲜血染成的,并不能持续光耀子孙后辈。你要努力学习,虽然你小学没能毕业,书,你还是读得进的。
想当年,我爷爷也是这样鼓励我的。
也是托父辈们的吉言,后来,我确实带薪考进大学,1982年大学毕业。稍后还留学美国,接着又混了个博士、博士后之类的,这些,可能连父亲生前也未必能够料到。
事情继续沿着父辈们期待的家庭知识轨道健康发展。2007年,我儿子在澳洲先后完成了大学本科和硕士研究生学业,毕业后留在当地世界五百强企业工作,先后购房结婚组成了自己的小家庭。
媳妇是荣誉学士学位,学术意义直逼博士学位。我戏称,儿子儿媳出息,形成了父辈们所指望的家庭知识道路可持续发展的重要环节。
我和孩子家祭时告慰父辈,我们王家已经顺利实现了两代人的研究生学历,如果能够如此三四代一直继续下去,书香门第的目标大有希望,这比拥有权、钱强,是家庭可持续发展的原动力。
这既是太爷以降父辈们的心愿,也是我们今后家庭行动的目标和始终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