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张家伯伯一席话,我并没有感到突然或意外。几天前,我已经获悉了其中大部分信息。
这事,说起来一时还确实让我感到相当意外。
那天,我独自一人在生产队的仓库,负责将里面几千斤稻种搬到场上翻晒,为开春播种提前准备。
下午,我将翻晒好的稻种搬回仓库,垒在围好的糌条里,正在扫尾收拾,队里一个小孩跑进仓库对我说,外面有人找我,好像来自市里,说满口流利的上海语。
我有点纳闷,以上海市区之大,我好像历来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包括同学,也许是弄错了,大老远的,还直接深入生产队仓库。
走出仓库,一看,还是一女的,年纪跟我差不多,一副城市扮相,满脸洋溢着灿烂笑容。见我,张口就说,是的,就是你,我的亲弟弟。
这下,不受惊也不可能。突然从上海市区来个年纪相仿的女青年,冲着我开口就是一声亲弟弟,换谁,都未必能够一如既往地保持镇定。
我忙活一天了,独自将几千斤稻种扛出扛进,加上收拾清扫,虽然没有照镜子,但肯定鼻子不是鼻子,脸非脸的,也真难为眼前这位上海姑娘,居然还能一口认定,我就是她所谓的亲弟弟。
满肚子疑惑挂在脸上,我有点迟疑地解释道,我姓王,咱们彼此之间——我谨慎地同自称亲姐姐者保持一定距离,用手在足够的空间来回比划道——是不是确实存在某些方面的误会?
没有啊。上海姑娘热情上前,干脆一把拉着我的手,接着我说出的姓,还能道出我实际的名,捎带把我家住址、人员组成叙述得既完整又清晰。
这已经不是简单误会,完全称得上神奇。
来者自报家门后说,我们确实从未面见,但这并不能改变你是我亲弟弟铁一般的事实。我比你大一岁,是你的亲姐姐,我们俩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
自称姐姐者说,弟弟比你小三岁,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妹妹刚刚进初中。她自我介绍道,目前在上海电车二场的某路电车上做售票员,场部设在公平路长阳路拐角处,是非正式员工,接受代培性质,可能在上海呆不太久,下一步会代表上海人民,支援安徽方面的小三线建设。
一番话,说得有根有据、入情入理,让人很难持续怀疑。但是,事情恐怕也没那么单纯,随随便便空降一个亲姐姐,还捎带弟妹一串。
当天的活接近尾声,我就说,你稍等一会儿,容我收拾好工具一同返回。没等来者有所反应,我就自说自话地一头拱进仓库。
一方面确实有东西收拾,另一方面也要争取点时间,努力冷却早已翻江倒海那心绪。
稍稍得到喘息的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些往事碎片。
小时候我与同伴玩耍,每次在后街奔跑,在倪阿福横屋拐角处,常常会遇上个老太太上前拦截。
我不认识她,也肯定不曾得罪,为什么大帮戏耍孩子中,她不拦截别人,偏偏选择跟我过不去。
回家,我把异常情况向父母报告,父母没有特别诧异,意思是,玩耍哪里都可以,既然后街有情况,就应该保持警觉。社会上拐卖儿童不是没有传闻,还有陆继仁的前车之鉴,所以,危险的地带能不去,尽量不去。
还有一次,西面沪南公路上发生一起公交事故,有个小女孩不幸被公共汽车撞上身亡,隐隐约约听说,这个不幸家庭好像跟我家特别是我有某方面牵连,但是,详情一直得不到进一步澄清。
最近一次是几年前,我刚刚进中学,家里突然来了与父母年纪相仿的一对男女。那天,父母都在家,与来人的对话却被安排在房间里进行。
我家住在大桥底下的一间西厢房里,四五十平米的老屋,用芦席简单隔成三间。进门是吃饭间,中间那间安着奶奶一张床,包括一个过道,直通父母和我的房间。
任何外人有事来我家,都在吃饭间落座,安排在房间就不寻常。房间里没有凳子,彼此必须坐在两张简陋的竹榻床上。
似乎就是那对男女的建议,坚持要见我一面。我进屋后,彼此看了一眼,我就被父母要求独自到外面玩去,时间长一点都没关系,整个气氛有点诡异。
那天晚上,我询问父母,白天来家里,我从未见过的男女是什么身份。父母说是远房亲戚,平时不太走动,也没什么大事,顺路到家坐坐的那种。当时,我总觉得父母口气有点支吾,搪塞痕迹明显。
现在,上述时间跨度不短的零星碎片,可以由外面那位自称是我亲姐姐者复原成一枚完整的血脉关系震撼弹。
如此,我生身父母健在,我这独子只是号称的,我还有这仓库外面的亲姐姐包括市区念书的弟妹。甚至,我还具有大儿子身份。我不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阴差阳错地演变成我今天的人生局面。
思绪得到大体整理后,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仓库,同基本上已经可以确认为亲姐姐者一路走一路聊,涉及内容无非是彼此近况,及下一步各自的人生盘算。
姐姐没有去我家的意思,说担心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此行,她有点自作主张,就是她父母也并不知情,毕竟姐弟一场,想我了,专程下乡看看,特意调休的,这样比较不露痕迹。
分手时,姐姐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保重身体。她说,你很苦,农村条件太差,对此,她也是望江(黄浦江)兴叹,无能为力。看得出,她所有的表白都很殷切、很真诚。
那天我俩告别时,她肯定还给我留下点什么,例如钱啊或者吃穿用什么的。一时,我由于精神冲击力过大,完全记不太确切,甚至,我有没有接受任何馈赠,都相当可以存疑。
但是,我仍然表示感谢,在那个年月,身处上海的姐姐还能想着不远的市郊农村有个被遗弃的弟弟,想着抽点时间深入实地看望致意。
都说血浓于水,这是事实证据。
不知怎么的,我亲姐姐找到生产队这件事,被大队党支部分管知青的女委员知道了(后来才知道,姐姐老练,先到大队打听我的确切位置,正好撞在委员手里)。一次,知青学习例会后,她特意把我留下,提起这件事,问我感受。我说,当时很意外,现在好多了。
委员同我娓娓道来,其实,当年是生身父母花钱替你算命,获得信息是你命硬,同父母犯冲,一不小心,彼此之间极可能形成点你死我活的家庭被动局面。
这也是迄今我听说的最合乎逻辑的解释。至少,在一定时期,姐姐和我,一女一男两个子女,对任何家庭来说都是理想的性别结构。我终于没能摆脱被遗弃的命运,一定出于某种强大的外力,到了不遗弃不行、非遗弃不可的地步。否则,刚刚生下不久的长子被遗弃,不仅对于任何家庭都很难理喻,甚至,拓展至整个中国古已有之的宗法层面,也是相当格格不入的。
现在,经张家伯伯这么一解释,原来当年的算命先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事实清楚,逻辑合理。
至于大队党支部分管知青的委员说,当年父母花钱替我算命,只是细节错误。
算命的始作俑者张家伯伯,常年坚持免费的相关咨询业务。但是,这对于我的人生命运意义,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