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芝加哥东临密歇根湖。全世界四分之一的淡水，都集中在这大湖区。水量充沛，空气湿润，云丰霞富。即使在酷暑天，头上蒸烤着艳阳天之一角，往往还能看到红黄蓝紫织成的湿蒙蒙的彩虹。我在芝城西郊木匠村待了三个多月，看到过白莲花般洁白、轻盈的云，镶着金边的云，瑰丽似织锦的云，暗黑如黛色山岭的云，浪涛般涌到我寓所二楼窗外的云。到了傍晚，当一轮硕大鲜红的落日穿越晚云，像个大火球似的降到西方广阔的地平线时，我周围别墅区每一扇西向的窗户上都反照出圆红的夕阳，把每所住宅都映得通明透亮，仿佛家家都点燃了华灯，正举办着盛大的庆典。不一会儿，夕阳和晚霞布满天空，把附近的树林、草地、庄稼、道路，都燃烧起来。平时碧蓝的湖泊、池塘，因盛满了霞光，而变成了红艳艳的湖、红艳艳的塘。我痴痴地欣赏着美丽的晚霞，一直待到彩云渐渐隐退，天空弥漫着银灰色的暮霭，这才踽踽归去。
二
在芝加哥，我没有熟悉的朋友。没有朋友、没有社交的生活是寂寞的。我像一条囚在玻璃缸里的鱼，与外界隔绝，生活显得单调、枯燥。
芝加哥艺术博物馆、海明威文学博物馆我参观过了。林肯公园我游过了。开阔的湖滨路我漫步过了。游湖的水上TAXI我乘过了。繁华的密歇根大道我遛过了。篮球飞人乔丹的豪宅我看过了。连女儿书房里《爱的故事》等几部英语小说，我都一一读完了。闲待着无事，便渴盼回国。算算机票上回程的日子，还有一个多月呢！剩下这三十多个日日夜夜，我怎么熬呢？
因为无聊，我常坐在阳台上昂首读天。仔细观察，每天的天象迥然不同。如果是晴日早晨，千里蓝天，一碧如洗，纤尘不染，高不可测。偶有飞机驶过，尾部曳引着白烟，犹如大海上航船后面拖着一条微微翻滚的浪线。到了上午，高空泊着淡云，如羽，如纱，如鳞。它们时而停顿，时而变幻。遇上有风的日子，云们便成了天幕上的匆匆过客。它们飞扬着，聚散着，拥挤着，追赶着，好像急煎煎去赴一个重要会议似的。这时的云状，瞬息万变，不可琢磨。云层厚密的时候，似有千百匹白马奔驰在雪域高原，气象万千。偶有峥嵘突兀的云堆，奇妙地凑聚成一条大峡谷。云谷中如果露出一线蓝天，极像一条蓝河流淌其间。
下雨之前，低低的天空覆盖着乌云。乌云之下，狂风怒卷云团。枝形的闪电，劈开乌云，照亮云团，也照亮了木匠村的水塔、教堂、学校的旗杆……几秒钟之后，轰轰隆隆的雷声动地而来，震得寓所窗玻璃颤抖不止。紧跟着疾风、大雨倾盆而下。芝加哥的雷不是打一阵就停下来，而是断断续续整天整夜滚动着，轰鸣着。它们像凶恶的野兽不断吼嚎着，咆哮着，似有无穷的能量需要宣泄出来。这么持久、连绵的雷声，我平生第一次听到。
芝加哥地下水位高，故房建公司必须先开掘一方方池塘或一泓泓小湖，把地底的水导引，蓄积到塘库、湖泊里，才能在旁边挖地基，建造一幢幢住宅。倾盆大雨之后，我到社区附近散步，发现众多的湖泊、池塘积满了雨水，丝毫没有涝的迹象。于是我想到，我国严重贫水，许多地方如果有足够的库容贮存暴雨和洪水，那就可以变水害为水利，不致于每年都要动用那么多人力、物力排涝抢险了。水是宝贵资源，把它无偿泄入大海，多么可惜。
三
在美国，如果你擅自踩进邻居的草坪，等于侵犯了他人的私有财产，这是不允许的。如果你好奇的目光，投入别人家的门窗内，有窥探隐私之嫌，这是不礼貌的。因此我小心翼翼地走着人行道，不敢跨雷池一步，只有当我把目光投向蓝天时，才感到像飞鸟般自由。
百无聊赖之际，观察云、研究云、欣赏云，成了我消磨时间的一种方式。我遥望芝加哥的蓝天，目光在广阔苍穹上往返扫描，来回逡巡。正如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我从没有看到过两幅相同的云图。因为空域、气流、温度、湿度、风力、光线不同，故由极微小水滴凝成的云，便有了厚薄、高低、稀密、明暗等千姿百态的区别。反复细看这里的白云、淡云、彩云、灰云、乌云、黑云，便有兴味地得出了万云万相的结论。这时我不由想起我读过的不同的作家所写的不同的云态、霞状。记得20世纪50年代诗人公刘发表过一首《西盟的早晨》。他说：“我推开窗子，/一朵云飞进来，/带着难以捉摸的旭日的光彩。”这是诗人站在中缅边境线上看到的云。20世纪初，马雅可夫斯基出版过一部长诗《穿裤子的云》。他在其中一节写道：“白云/和其他的云/在天空中掀起难以想象的波动/好像四处都是白色的工人/向天空宣布了愤怒的罢工。”这是十月革命前夕俄罗斯诗人心中的云。冰心晚年写过一首《霞》。她说：“霞，是我的老朋友了！我童年在海边，在山上，她是我最熟悉最美丽的小伙伴。她每早每晚都在光明中和我说‘早上好’或‘明天见’。但我知道几十年以后，才体会到云彩更多，霞光才愈美丽。从云翳中外露的霞光，才是璀璨多彩的。”这是世纪老人的童年回忆和人生感悟……
正这样怀想着，看见一大片深色的云影，贴着地面，掠过鲜碧的草坪，惊飞起草地上低头啄食草籽的红胸脯小鸟。它往东移动，越过遛狗的女人、骑自行车的金发男孩，荡过游曳着白天鹅的池塘，滑过碧草起伏的高尔夫球场，翻过摩托罗拉公司总部大厦，向市区飘去。
四
一日，我闲坐在池边茂草丛中，手里轻摇着随意采摘下来的蒲公英，茫然望着水面上的天光云影，脑子里想起了芝加哥这块土地上值得纪念的往事：1863年林肯在这里颁布了解放黑奴的伟大宣言。1886年、1909年这里诞生了如今各国人民都欢度的五一劳动节、三八妇女节。1900年、1906年德莱塞、辛克莱在这里分别写成了誉满全球的名著《嘉莉妹妹》《屠场》。1942年芝加哥大学的物理学家们在战时地下掩体的试验中发现了原子反应堆，为科学史立起了一块划时代的丰碑。这里是布罗斯和摇滚乐的发源地。这里是第一家麦当劳快餐店的创办地—它因适应了当代社会快速的生活节奏而传遍世界各地。1973年，这里市中心建起了一座全球最高的建筑物—110层的西尔斯大厦。至于20世纪90年代以来芝加哥公牛队的飞人乔丹把篮球玩到像耍魔术般熟练、精彩，更使各国球迷为之狂欢、倾倒……在人类进步史上，芝加哥有它特殊的贡献。但即使是这样一座世界名城，与之相处久了，你也会感到平淡无奇。
好容易捱到了立秋，早晚变得清凉起来。清晨草叶尖上缀满了闪烁晶亮的露珠。夜晚草丛里开始处处传出唧唧的秋虫声。林子里茂密的枫叶开始变红，逐渐飘落下来。天上的云更高、更远、更淡了。有时甚至看不到一丝一缕的羽云。不知它们离开了云巢，全都躲藏到哪儿去了。秋高气爽。向天空久望，我觉得这是一片深不可测的蔚蓝的大海。
五
终于盼到了离别芝加哥的日子。烦躁的情绪消失了。心儿平静了，甚至反而对这里有点儿留恋。
起飞前夕傍晚，我最后一次到附近田野、树林、湖塘边去散步。这儿每一条道路，每一条路上的风景，我已十分熟悉。晚霞再次倒映在小湖里、池塘里，水面变红、变黄、变亮了。连水边持竿钓鱼的人，也被艳霞照得金光闪闪。我向满天的云彩挥手致意，感谢它们在我旅美期间与我亲密相伴。明天凌晨，我将乘美国西北航空公司航班，飞越阿拉斯加归国。哦，我异域的伴侣，我芝加哥的彩霞们，我将永远记住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