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楚中一农人赴市归,暂休于途。有术人后至,止与倾谈。忽瞻农人曰:“子气色不祥,三日内当退财,受官刑。”农人曰:“某官税已完,生平不解争斗,刑何从至?”术人曰:“仆亦不知。但气色如此,不可不慎也!”农人颇不深信,拱别而归。次日牧犊于野,有驿马过,犊望见误以为虎,直前触之,马毙。役报农人至官,官薄惩之,使偿其马。盖水牛见虎必斗,故贩牛者露宿,辄以牛自卫;遥见马过,急驱避之,恐其误也。
—《聊斋志异卷十一·牛犊》
走在回家的路上,田家苗觉得太阳就像故意只照在他身上一样,无处躲避。楚地的气候就是这样,尚未真正进入夏季,就已经湿热难耐了。汗水早已把衣服浸湿,每一根头发里都蓄满汗水,稍动一动就能淌下来。田家苗脸上发烫,呼吸急促,胸口堵得厉害,他觉得,自己急需要歇息一下了。
唉!午饭前肯定赶不回家了,妻子不知道该怎样着急呢!田家苗想起了早晨去集市前,妻子千叮万嘱的,要他快点儿回家,好像他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想到妻子盛满爱恋的眼神,田家苗脸上泛起了幸福的光,随即又轻轻地摇头。
脱掉外面的夹衣,故作悠闲地搭在左肩上。田家苗一边走,一边寻找着能暂时休息一下的地方,比如一棵树,一座房屋等,好让自己能重新积聚起充足的体力及时赶回家。
妻子焦急等待的眼神是他的痛,让妻子担心是他的伤。
田家苗三代单传,因此他爹给他起名叫家苗,名字里的深义自不必赘述。成人以后,爹娘请媒人给他张罗了一个老实本分的女子作为他的妻子,夫妻恩爱,一家人甜甜蜜蜜,克勤克俭,快乐度日。幸福的日子就像楚江水日夜东流一样顺畅、绵长。
今天田家苗到集市上去办事儿,集市离家虽远,事儿却办得顺畅。老天似乎处处对他眷顾似的,田家苗经常这样想。
终于,田家苗看到前面不远处的路边有一棵高大的杨树,这棵树恰到好处地长在那里,像是特意为他生长;杨树茂密的枝丫四散张开着,好像在等待着亟待乘凉休息的他;叶间还有鸟儿的叫声,声音异常宛转,尽管田家苗不知道它们在唱什么,但他宁愿认为这些鸟儿是特意为自己而唱。
笑着,他走过去,坐在树下的一小片草地上,脱下的夹衣很自然地放在膝盖上。
感恩的心情涌起来,妻子的眼睛在面前流转,田家苗干脆眯上了眼睛。
“嗯,印堂无光,面色晦暗,年轻人,你很不好啊!”一个声音从他刚才来的方向飘来,田家苗睁眼看时,一个风尘仆仆但风采不俗的人已来到树下了。
“你是什么人?”田家苗往旁边挪挪。他从未见过这样打扮的人,他是一个和尚?不像,他未剃度;道士?看他的衣服也不像道观里的人,小时候,爹娘带他去过离家十几里的道观。
猜不透。
他幽灵一样,坐在田家苗的身边,把谜植入了田家苗心里。
“别猜了,我是一个术士。”那人开了口,没有多余的表情。
术士?什么是术士?田家苗不明白,许是跑江湖卖艺的吧?
仔细盯着田家苗的脸,术士又一次作惊人之语:“年轻人,你的脸色告诉我,三天之内你将要破财,且将要受到官府的惩罚!”
“您不是缺钱吧?”田家苗简直要笑了,他已经把这个人当成一个靠骗人为生的江湖巫师了。
虽然好笑和生气,但一向温和的田家苗也不会说出太硬的话。他不曾忘记爹娘的教诲。
“你一定要留意,切莫让晦气笼身哪。”术士的话好像不容置疑。
“我家需要缴纳的官税从来都不敢拖延过,早就全额交完;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和人争高竞低过,也不和任何人有口角矛盾,我家境并不太好,又有什么浮财可破?我本分为人,官府的处罚怎么会找我呢?”田家苗眼里闪着光,脸上充满着自信。
鸟儿在树上听见了,及时地应和着田家苗的话。
“天机不可泄露,我只说到此为止。记住,三天之内,你还是防备为好。”术士说完,飘然而去。
留下呆呆坐着的田家苗。
回家以后,田家苗语气轻松地向妻子讲了自己遭遇术士的事儿,和术士的劝告。
妻子很是紧张。反复叮咛田家苗:“术士和咱无怨无仇的,他犯不着欺骗咱们,更没有吓唬咱们的理由。他的话咱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田家苗轻轻点点妻子的鼻子,笑了笑。
第二天,田家苗接受了妻子的建议,不再到田里劳作,也不和人接触、议论(其实这些事儿他以前都极少做),以防止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将近中午的时候,牛犊饿了,“哞哞”直叫。田家苗习惯性地解开牛犊的缰绳,要把它牵到村边有草的地方。
“他爹,你别去!”妻子慌忙拦他。
“怎么啦?”田家苗笑着看妻子。
“你忘了那人的话了?”
“没忘。我不会和人争吵的,我只放牛。很快就回来。”
妻子相信自己的丈夫,他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看好牛犊,别让它踩坏人家的庄稼!”妻子追出来,叮嘱田家苗。
“放心,不会的!我只让它在路边吃草!”田家苗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
草很丰肥,牛很快就沉浸于享受青草的快乐之中了。
我倒要看看,究竟能有什么祸事儿能摊上我!田家苗甚至有些挑衅地想。
田家苗心情舒畅,悠闲至极,用欣赏的眼光看着他的牛儿,仿佛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天蓝地阔,风细如指,他的眼前呈现出了一幅名叫“童年”的画。
甜美的回忆是短暂的,思想的脚步是轻盈的,无声无息的。就连牛犊闯了祸他也不知道。
一匹异常健硕的驿马,四蹄生风地由远而近,马蹄踩在松软的官道上,竟然听不到任何声音,许是田家苗太投入于童年的回忆中了吧!
牛犊的哞哞声,马的惨叫声。田家苗蓦地抬起头——他惊呆了!
健硕的驿马早已倒在官道上,痛苦地死去了。马的身旁,一个满面灰尘的差役落魄地瘫坐着,尘土满身,惊魂未定,幸亏未被马压着。
马不远处,自己家的牛犊余怒未息,鼻息粗重,哞哞叫着,跃跃欲搏。
田家苗蓦然想起一种说法来。
楚地牛贩很多,常常日夜兼程地赶路,为了省下路费,他们往往不住客栈,只在外面露宿。楚地偶尔有老虎出没,威胁人的生命。但贩牛人不怕,因为他们贩卖的水牛就是最好的保镖:水牛性情驯良,却喜欢与虎斗,见到老虎就难以掩饰兴奋,把与老虎搏斗当作快事,老虎也见到水牛就避之惟恐不及。
于是,贩牛客之间就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遇见马远远地飞驰而来,就急忙赶着牛躲避,因为水牛往往会将马误认为是虎,就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与之争斗,而马不是老虎,斗不过水牛,常有死伤之事发生,闹出纠纷。
小牛犊一定是把驿马当成老虎了。
田家苗后悔不迭,捶胸顿足,恨自己刚才不该瞎想,以致酿成此祸。被撞死的可是官马呀!更要命的是,驿马疾驰而来,肯定有要事在身,耽误了官府的大事,自己的身家性命又如何担当得起!
老实巴脚的田家苗一时间手足无措!
果然,差役将田家苗告到了官府。言其牛犊撞死官马,误了公事。
县官将田家苗拘传到衙,推问事情的原委。
田家苗爹娘听到这个晴天霹雳一样的消息,相互扶持着到了县衙,同来的还有和他们同村的好多人。
田家苗跪在堂上,浑身发抖,状如筛糠。他长这么大,从来未到官衙来过,更不曾身犯任何官司。
他的爹娘和村民们一起,聚集在堂下等候,人们的脸上写满了焦急。
田家苗想起了术士给他说的话。句句成谶,字字不爽。唉,后悔也来不及了!
田家苗爹娘欲哭无泪,他们最怕的是他们的独苗会因此而离他们而去。
这样的话他们都不想活了。
田家苗的妻子不顾家人的劝阻,执意前来,早已在大堂下面哭得几近断气。
村民们也都为他们担心,撞死了官马,误了公事,倾家荡产事小,弄不好会身陷囹圄,甚至……
大堂的气氛非常紧张。
堂上,县令详细听了田家苗痛心疾首地哭诉后,问站在身边的师爷:“按律应该如何判断此案?”
师爷俯身对县令说:“老爷,若按当今法令,判得相当重啊!”
“依法定罪,天经地义。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县令斩钉截铁地说。
“老爷,我有一句话……”师爷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县令威严地看着堂下。
人头攒动,人们的脸上写满担忧。
“按律令定罪固然不错,只是田家苗系无心之私,当与其他相类的案件区别对待。”
“师爷的话有理,但无心之失和有心为之造成的结果一样,耽误公事的后果太严重了,不严惩如何能够保证驿路的畅通呢?”县令眉头紧锁。
“田家家产菲薄,如何能够承受得起重罚?再说,田家苗又是三代单传,若是因此收狱的话,恐怕他年迈的父母会……”师爷话里透着担忧。
“是啊,可是,朝廷法度又不能不维护呀!”县令非常为难。
“老爷,我刚才查了一些文书,田家对各种赋税都按时足额缴纳,且比别人缴得都早。”
“嗯,是朝廷的忠诚臣民!”
“老爷您看堂下!”
“是啊,我看到了,那么多人为他的事担心,这足以说明田家苗的名声甚佳,几乎众口皆碑啊!”
“这样的好百姓,难道……”师爷小心地闭上了嘴。
“本官心里有数了!”
最后,县令判决,不追究田家苗的其他责任,只令他偿还官府那匹驿马所值。众人听罢,舒了一口气,纷纷称赞县官老爷爱民如子,是一个难得的清官。
县官对众人说:“本案有此判决与本官清与不清无关。救田家后生的不是我,是他自己!”
“老爷为什么这样说呢?”村民们议论纷纷。
“这还不明白?真笨!”
“你不笨,你说说老爷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想想田家的为人不就知道了?”
大家忽然明白了,纷纷点着头,议论着,感叹着,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