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孙必振渡江,值大风雷,舟船荡摇,同舟大恐。忽见金甲神立云中,手持金字牌下示;诸人共仰视之,上书“孙必振”三字,甚真。众谓孙:“必汝有犯天谴,请自为一舟,勿相累。”孙尚无言,众不待其肯可,视旁有小舟,共推置其上。孙既登舟,回首,则前舟覆矣。
—《聊斋志异卷九·孙必振》
风更大、更狂,整个江面就像一口盛满沸水的大铁锅,被狂风推着,动荡不定地摇着,似乎时刻都有倾覆的危厄。云黑得邪门儿,不是一片一片,而是整个一大块地把天空盖得严严实实,由是天空已称不上天空了,低矮得令人窒息。雷声也因此显得特别响,就像一个顽劣的人紧贴着另外一个人的耳朵恶狠狠地敲一面大锣一样,震得人耳膜都快被穿透了。
船太小太小,颠簸得厉害,孙必振根本难以站稳,只得趴在这像一眉苇叶一般的小船上。
刚才的事令孙必振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呢?为什么黑云缝隙里出现的金甲神手上拿着那样一块牌子呢?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并特地派遣天神前来取自己的性命?莫非自己这辈子有什么事儿令人神共愤了?孙必振反复地想,每一个细节也不敢放过。没有!自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除了偶尔帮助周围的人以外,自己也没有余力给旁人带来什么大的好处;在他的记忆里,他从来没做过对任何人不利的事情,当然更不做害人利己的事情!是不是天神搞错了?
此刻,孙必振心里对大船上的人充满了怨恨:太绝情了!刚才大家不是还说说笑笑的吗?如何转眼间就翻脸不认人?常言道,十年修得同船渡,能够同坐一条船也是缘分嘛!尤其是船上的几个人还与我认识,为何关键时候连一句好话都舍不得给我说?就算我的前世如你们所说,你们也不该这样落井下石吧?
小船上瑟瑟发抖的孙必振,在风雷大作的乌黑的天空下,在随时都会翻转过来的江面上,心里鼓荡着的是被人遗弃的感觉。
小船被大浪推搡着,受戏弄一般,时而抛向波峰,时而又被扔进浪谷。孙必振的脑海也是一会儿波峰,一会儿浪谷。莫非自己的前世真地是一个恶人,触犯了天条?可前世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可是一点儿都不知道啊!
孙必振想起了自己年迈的爹娘,他不由得悲从中来。
可怜的爹娘啊,不孝儿再不能侍奉你们了!您二老可一定要节衣顺变,可一定要保重啊!待儿子下辈子再报答你们的大恩大德吧!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儿女。和老爹老娘一样,他们也在苦苦地盼着自己回家呢!可这次命中注定的是,他们盼来的将是一具尸首,或者连尸首也见不到!葬身鱼腹后的他,只能在梦中才能与他们相见了!可梦,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自己能找到通向它的路吗?
孙必振不由得泪如雨下!
以前总是觉得自己年轻,才不过四十岁,侍奉爹娘的时间还长着呢,善待妻子儿女的时间还多着呢,因此总是对他们不够好;谁知道,上天这样快就来收回自己的命了!
此刻,孙必振才觉得,他实在太对不起亲人们了!
于是,孙必振的心里装的不再是对大船上人的怨恨,而是对亲人的愧疚和忏悔。可这愧疚,这忏悔,又有什么用!
风嘶叫着,吹散了孙必振锥心泣血的啜泣;雷怒号着,盖过了孙必振悲怆的呼喊。
算了吧!一个人早晚都会有这一天,早来晚不来,早死早托生吧!谁让自己倒霉,有一个罪恶的前世呢!
当孙必振定下了心神以后,他眼前敞亮多了,也能够冷静地想一些事情了。他甚至觉得,大船上的人这样做,是可以理解的,事已至此,也就不必再怨恨他们。
大船上的情景历历在目。
风雷大作的时候,天正黑得厉害,虽然是白天,但那时已不能看清对面人的相貌了。大家都非常害怕,有人牙齿都在咔咔打架,有人身子发抖,发抖使船舷都为之轻微颤动。这时,一个电闪亮起,电闪撕破了厚厚的乌云,黑云的缝隙里,一个金甲神人赫然挺立着,他手里拿着一个金光闪闪的牌子,上面写着几行字。大家定睛看时,只见三个大字在黑暗里异常清晰,金字的光甚至都逼疼了人的眼睛。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大家都没有看清。正在每一个人都莫名惊诧的时候,云弥合了,金甲神人也隐到云的后面。但那三个大字已烙在了人的心里。
正惊骇间,只听一个年轻人大声说:“谁叫孙必振?”
孙必振正在纳闷,没有作声。
年轻人又接着说:“我相信,他一定在咱坐的这条船上!”
大家面面相觑,不明白年轻人是什么意思。
这时,一个大浪打过来,不少浪花跃过船舷,进入船舱,打湿了人们的衣服,这些人的身子不由得抖动得更厉害了。
船越来越危险,随时都会倾覆。人们看到,死亡穿着黑衣,扇动着黑色的翅膀,穿透乌云,正向他们逼近。
“如果不把孙必振找出来,咱们都会……!”年轻人没有说完,但人们心里都明白他的意思是什么。他的话显然打动了人们,大家纷纷附和。
“我就是孙必振,可我没干过坏事儿呀!”受不过这压抑的气氛,可怜的孙必振只得承认道。
“我说得没错吧!船上果然有一个叫孙必振的人!你一定是犯了天条!天神来抓你了!”年轻人很为自己的聪明得意。
老艄公说:“你咋知道他会对咱们有害呢?”
年轻人侃侃而谈:“那还不简单!刚才金甲神人手里的牌子你看到了吧?我猜想,这场风,这吓人的雷,都是天神为抓孙必振而起的!不然的话,天气咋变得这样快?这是明摆着的嘛!”年轻人的眉毛上扬着,显出极有自信的样子,只是人们看不见。
“我认识他。他是个好人,从来没做过啥坏事!”老艄公白须飘动,为孙必振辩护着。
孙必振向老艄公投来感激的眼光。
“那只能说明他这辈子没干坏事,上辈子呢?上上辈子呢?你还认识他?你还敢打保票?”
年轻人的口气不容置疑,他的话对孙必振有着极强的杀伤力。
“那咋办?”众人没了主意。老艄公也无话可说了。船上认识孙必振的王裁缝也保持缄默;即使是老郭,也没了往日的诙谐。
船上的气氛异常紧张。
“咋办?好办!让这个叫孙必振的扫帚星离开咱这条船!”年轻人胸有成竹。
“这不好吧?这么大的风浪,又没有其他的船,叫他到哪儿去?”
“是啊,这不是置人于死地吗?”
“不让他离开咱们的船,咱们都得死!你想死吗?”年轻人简直在叫嚣了。
孙必振万念俱灰,他欲哭无泪。
他百口难辩。谁让天神手里的牌子上写着“孙必振”三个金字呢?谁让自己碰巧叫“孙必振”呢?那么多名字,叫啥不好,偏偏叫和触犯天条的人相同的名字!
尽管他知道,天神很可能搞错了!可天神怎么会搞错呢?天神不是万能的吗?
“各位,那不是一条小船吗?就在咱们这条船的旁边!”不知何时,大船的旁边竟然出现了一条船。
“这是天意呀,咱们命不该绝!这不是老天爷给咱们的灾星送船来了吗?”众人欢呼起来。
“可这条船这么小,上去不是送死吗?”船上到底还有善良的人,看起来他们并不反对让孙必振登上小船,只是有点儿为孙必振的前景担心。
孙必振想,既然自己是个罪人,遭受天谴理所当然,而连累大家一起受罪,就又增加了自己的罪过,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干脆自己主动到小船上行了。
孙必振正这样想着,正想说出决不连累大家的话,他的身子已经到了那条小船上。他的额头被冰硬的船沿儿磕碰了一下,疼得他双眼一阵发黑。船剧烈地晃动了几下,好在,最后还是没有翻。原来,几个人早就等不及了,他们趁孙必振不注意,猛地抬起来把他扔进了小船。
趴在小船上的孙必振回过头艰难地看时,天黑得很,他什么也没看见,但他想,那个年轻人此刻一定满脸得意地笑。
他还能想到众人如释重负般的表情。
天在慢慢变亮,脚下的晃动轻了,孙必振终于可以慢慢站起来了。当他抬起头来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
那只大船呢不见了!就算是少了自己一个人,它也不至于划这么快吧?
立在船上,孙必振四面张望。茫茫江面,无边无际。除了雪白的浪花和乌黑的江水以外,哪里有大船的影子!
他们该不会……?孙必振脑海里倏地闪过一个念头,但随即他又否定了。
不会的!触犯天条的自己不是已经离开那条船了吗?他们就不会再有危险了呀!
他们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孙必振的眼前闪现出船上人的面孔。
王裁缝可是有着难得的手艺。他给人做衣服,从来不用尺子量人们的身材,他只用眼睛看几看就行了,做出的衣服也再合适不过。这样的人可少不了呢!
老郭,老郭是个诙谐的人。他喜欢开玩笑,再沉闷的气氛下,只要有了老郭,也能雨过天晴,他的每一句话都能让人忍俊不禁。老郭是个老鳏夫,可他的生活里始终都断不了笑声,这样的人,离了他人们该咋办呢?
船上其他的人孙必振就不认识了,毕竟,孙必振常年在外做事,回家的机会是极为有限的。
孙必振又想起了老艄公。老艄公是那样的憨厚,他古铜色的脸上写满了沧桑,也写满了善良,四十年撑船的生涯使他除了饱经风霜以外,更拥有着与江水与风浪周旋的经验,这样的老艄公怎么会被风浪打败呢?
可……大船究竟到哪去了?这样大的风,这样恶的浪,这样黑的天……孙必振不敢往下想了。
……
现在的孙必振不得不相信,一船人全都被大浪吞没了!现在整个船上只剩下自己了!
孙必振不明白,为啥天神单单会放过他呢?他不是像船上的人们所说的“触犯天条”了吗?
他又做过什么能让上天都为他网开一面的好事儿呢?
现在,孙必振更加不明白了。
莫非,自己的前世做过这些好事儿?
想到这儿,孙必振的眼睛湿润了。他想起了爹娘倚门倚闾盼儿回家的目光,想起了妻子儿女看到自己后的笑脸。
可船上其他人的爹娘和妻子儿女呢?他们该会怎样的痛苦?他们的眼泪该会如何溢出眼眶?他们的心里该会盛满怎样的苦痛?
孙必振心里一阵绞痛,又一个浪打来,浪花打湿了他单薄的衣衫,他赶紧收回思绪。
风停了,雷住了,乌云散去了,大江重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刚才的事情似乎并不曾发生。孙必振觉得,自己就像做了一个惊险的梦一样。但与梦境不同的是,刚才船上的那些会说会笑、有血有肉的人,都不见了。
孙必振用疲惫的手笨拙地划着船,向岸边靠去,他已经知道自己该如何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