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某显者多为不道,夫人每以果报劝谏之,殊不听信。适有方士能知人禄数,诣之。方士熟视曰:“君再食米二十石、面四十石,天禄乃终。”归语夫人。计一人终年仅食面二石,尚有二十余年天禄,岂不善所能绝耶?横如故。逾年,忽病“除中”,食甚多而旋饥,一昼夜十余餐。未及周岁,死矣。
—《聊斋志异卷七·禄数》
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夫人,我要到你的梦里去,到你的梦里向你表示忏悔。可黑雾漫漫,长空茫茫,我被强劲的风推搡着,难以自制。夫人,到你梦里的路该怎么走啊!
我真是后悔,这后悔就像一把把的锥子在剜刺着我的心,如果我还有资格说有心的话。可我以前就不曾有过什么心,只有骄横,只有贪婪,只有疯狂,狠毒。这样的人能算作人吗?
你劝我,无数次。苦口婆心地,痛心疾首地,涕泗交流地。甚至,你很多次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腿劝我,而我,竟然一脚把你踢开!因为那时我总是觉得,你是在干涉我,是在拉我的后腿,是在损害我的威严,是在逼我!现在想来,每一句话我都记得非常清楚,每一句话都那么中肯,都那样为咱们的家着想,可是,我竟然……
夫人,我现在才知道,你对我多么好哇!
夫人,我知道,想这些再也没有什么用了,所有的恩怨都交于老天来处理,所有的罪孽都交由鬼神来发落,所有的愿望都成了烛光摇曳下的影子,无风的时候尚难以捉摸,一阵风过,即无影无踪。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静静地等待,等待着上天对我的处罚,处罚我曾经犯下的罪过——不可饶恕的罪过!
现在,想起来一年前的事儿我就不由得恨断肝肠!可笑啊,我哪有心肝肠肺呢?那天,你对我说,咱村附近的屏缘寺新来了一个游方的术士,他能推知人的禄数,听下人们议论说,他还可以预测人的寿命还剩多少,甚至,连一个人哪一天死他都能算出来。你央我去,我实在不想去,不是我不听你的话,更不是我不信你,也不是不信世上有这样的能人存在,是因为我怕!
我知道自己怕什么。
我作了很多孽!这些孽早晚会报应到我身上的。这种报应就像春天来了小草要发芽,秋天来了树要抖去茂密的叶子。但最后,我还是把恐惧扔到一边,和你一起去了。现在想来,可能是我骄横的秉性在支撑着我吧,一定是的!当时我想,我怕谁呀,一个外来的术士,能把我怎样?我记得,那一天,天很低,云彩压得人心里闷闷的,一路上我都不想说话,可能是心里排解不开那种畏惧感吧?
我偷偷地看你,夫人,你的脸色也很凝重,你的嘴唇闭得紧紧地。你是在为我担心,别看我对你不好,可在你心里,我还是你夫君啊!我是你的天,我是你一辈子的依靠,所以你把我看得比你自己还要重。我知道,你希望我的寿命尽量长,甚至想着能让我的寿命比你的长得多。
为了让我能轻松起来,你和我讲了不少话。你说了儿女的事儿,说了孙子的事儿,说了你我年轻时候的事儿,还说今后我们都老了,要经常到屏缘寺布施的事儿。你说得眉飞色舞地,似乎,心里什么事儿都没有,没有烦恼,没有担心,只有高兴,只有轻松。你的步履变得轻快起来,你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屏缘寺。可我呢,我几乎没有接你的话茬,我的脸一直阴着,嘴唇一直闭着,因为我心里有事儿,我怕。
我还没有忘,我们快走到寺里时,天竟然落了几滴雨。那雨毫无来由,毫无预兆,就像是特意下来的,又像特意提醒我,或者是特意吓唬我的,那雨滴在我脸上,滴在我身上,我觉得特别冷,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雨能让我这样觉得冷,我觉得,这雨就像是冰做的尖刀,一滴滴都刺进我心里了。我心里更加害怕,因为这几滴雨,可怕的雨。
夫人,你知道吗,那滴到我脸上的冷雨让我想起一件事,一件我现在非常后悔的事,当然也是我做过的许多坏事其中的一件。
邻村的一个寡妇,有些姿色,偶然间我看见了她。于是我就在一个晚上,偷摸到她的家里,不顾她和她年幼孩子的哭喊,把她给糟蹋了——夫人,现在我有勇气用这个字眼了,而在那时,我却以为那是看得起她,一般的女人我还不愿意碰呢!我李承富是谁呀,岂是谁都会值得我碰的!
那一夜,回家的路上,也莫名其妙地下了雨,雨也这样落在我身上,落在我脸上,也让我觉得特别冷,于是我打了很多寒战。其实那时是夏天啊,夏天的雨那样冷,是故意让我感到害怕的吧?可是我不怕,我是李承富,我富甲一方,我怕谁呀?
可接下来的事情让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小寡妇竟然在当天夜里悬梁自尽了!夫人,这件事我从来没跟你说,我怕你伤心,因为你说过这样的话:“老爷,你可千万不要在外面干昧良心的事儿呀,那会遭报应的!你要看上了哪个女子,咱花点儿钱把她娶到家里好了,可千万不要害人家呀!”夫人,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总是认为,娶到家里的女人就没有味道了,这是我从五房妾的身上得到的体验。你看我这贱脾气,真该千刀万剐!
现在想来,那雨是小寡妇的泪吧?是猝然失去慈母的年幼孩子的泪吧?是孤苦伶仃的瞎眼婆婆的泪吧?
那件事儿没有人知道。我乘夜而去,又乘夜而回,我没有带家人,包括和我寸步不离的我最信任的老陈。我做得很利索,没人看见我,她住的地方太过偏僻,她的婆婆看不见我。她的孩子太小,还不懂事。她死了,死人是没法开口的。没有人报官,人们只认为她耐不住寡居的寂寞,去追随她死去的丈夫了。我读过不少书,脑筋也很灵光,但读的书让我增加的不是良好的修养,而是更加强烈的骄横和占有欲;灵光的脑筋让我增加的不是经天纬地的良谋,而是做丑事儿时的奸诈和老到。我觉得,我就像商纣王一样,充足的智慧恰恰巧妙地掩饰了我的罪恶。
但夫人,现在我知道,一定有人看见了!因为他站得高,因为他无所不知。
他就是上天,无所不能的上天一定看到了我干的丑事儿,我现在已经得到了惩罚!
因此,去屏缘寺的路上,我害怕,我害怕术士知道并说出我做的丑事儿,我怕因为这事儿而被减寿。甚至,我明知道自己一定会被减寿,却不敢让人说破,更不敢主动求人告知。
直到我见到那个术士,我的心才慢慢放松下来。
那个术士远远没有我想像得可怕。他瘦得厉害,麻杆一样。他的瘦和我的胖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只是他的长鬓和凛然表情让我心生敬畏。你知道我不怕瘦人,因为瘦人往往意味着他的生活不好,意味着他没享过什么福,意味着他没见过什么世面,甚至意味着他没有根基,没有势力。瘦人对我构不成威胁,在这些人面前,我是有优越感的。在术士面前,我竟然产生了居高临下的感觉。我坐在高凳上,而术士趺坐在地上的那个蒲团上,这样我们俩的高下就显得极为分明。我高,他低。很好的感觉。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比别人高的感觉。我俯视着术士,可惜他没有看我。用眼睛的余光,我还注意到,雨早已停止了,风吹动着门前的菩提树,发出沙沙的响声,这响声让我心里不再那么烦躁了,恐惧也好像被风吹散了不少。
一个寺院,原本是接纳和尚的地方,却能宽容地接纳一个云游的术士,可真是奇怪,这可否有违佛祖的本意呢?我心里优游且纳闷。
这时术士说话了:“施主,你的阳寿很长。吃完二十石米、四十石面以后,阳寿才尽!”他的声音很低,吐字却很清晰,字字句句都能让人听清楚。
我心里高兴极了!我想,一个人,一年能吃完多少石面呢?顶多二石左右;一个人一年能吃掉多少米呢?顶多一石左右。这样的话,我还有二十年的阳寿呢!我今年方才五十岁,活到七十岁不算小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嘛!老天就已经厚待我了,历史上太多有德有才的贤士都不曾活过七十岁,在我的列祖列宗里,能活过七十岁的也不多。能活到七十岁,我就已经能把福享尽了!
但我还是追问术士:“请仙家明示,我还有多少年的阳寿?”我想验证一下我的推断,看我与神仙的预示是否一致。可术士再也不说话了,他的眼睛重又闭上,面色一平如水,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
夫人,我出来后,告诉了你,你也非常高兴。你也相信我的推断是对的,你也认为我的阳寿还有二十年。
其实,夫人,不说咱从寺里回到家以后,就是以前,除了害死小寡妇那件事儿以外,我还做过很多很多这样那样的坏事儿。这些事有你知道的,也有你不知道的。现在我想来,一个人害他人是一定要遭天谴的,就像人们所说的那样:“阴窖密谋,天闻若雷;暗室欺心,神目如电。”这是非常正确的,可惜我那时不知道或者不相信这句话而已,而现在我相信了,已经晚了。
从屏缘寺回家的路上,我骄傲地想,老子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谁能把我怎么样?我觉得自己之所以还有二十年的阳寿,是因为自己的恶行并未被天知道,最起码未被上天处罚。于是我就像以前一样骄横,像以前一样狠毒起来。
那一次的情形,让我更加仇恨自己。
你跪在地上,我一脚把你踢倒后,你的头重重地磕在客厅后墙的方桌角上,血涌了出来,流了你一脸,流到你新做成的褐红袄上。你没有喊疼,没有呻吟,还是苦苦劝我,劝我改邪归正。客厅里,下人们吓坏了,跪了一大片,他们的告饶声传出客厅,飘到咱们幽深的院子里,传得很远。三个孩子更是吓得直哭,一是因为他们的父亲的暴怒,二是因为他们母亲的重伤。
夫人,那时,我还余怒未息,我上前揪着你的头发,把你的头往太师椅上撞。一下,两下,三下……我也记不清撞了多少下。可你一声都没吭,只是不再劝我了,我想,你的疼痛使你没有力气再劝我了。撞你的时候,我看到了下人眼里的恐惧,像畏惧恶魔一样的恐惧;我当然也看到了孩子眼里的愤怒,再撞下去,或许他们就顾不得我的淫威,怒气就要像雷霆一般爆发了。
夫人,你怎样不反抗呢?难道你不疼吗?你怎么不躲避呢?难道你不可以暂时远离我吗?现在我知道,你疼,疼的不仅是身上,更是心里,心里疼痛的时候,身体的疼痛又算得了什么!你受着折磨,却不想放弃我这个暴君,因为你对我好,因为你把我看得比自己重要得多。夫人,现在我明白了,可一切都晚了。
深夜的冷风吹着,我找不到抵达你梦里的路,我在向你忏悔。夫人,我现在才知道,你对我太好了!我太狠毒了,我之所以有今天,完全是咎由自取,太应该了!
那次是我想强行占有同村一户人家的地,其实,咱家的地已经太多太多了,可我还不甘心,还不满足。我的贪心就像今天晚上的星星一样,数也数不过来,但抹也抹不去!
现在,我后悔了,可又有什么用呢?
很快,我就得了一种病,一种谁也没见过的怪病,这个病让夫人你也受尽了折磨。我知道很多人都认为我是活该,他们心里说这个病早该来了——除了你之外。就是我现在也这样认为,不然的话,这个世道就太没有天理了。
我清楚地记得饥饿的感觉。这种感觉还像芒刺一样扎得我难受,像刀一样割得我生疼。一昼夜吃十几顿饭,明明撑得肚子像鼓一样圆了,明明一点也容不下东西了,可心里就是饿得难受,还想吃东西。
不得已,只能吃巴豆,一次又一次上茅房。在茅房出不来,刚出来就得再次进去。茅房的臭气薰得我睁不开眼,想吐的感觉同样是一根一根针在扎。
吃,拉,再吃,再拉。一辈子没吃的饭好像都让我一天里吃了,可心里还是饿,饿得难受。这是什么病呀,家人们都小声嘀咕着。我知道得这种病是因为什么,家人们也知道,只是他们不敢说。其实大家心里都明镜一样。我想,夫人心里也是这样,但你和大家不同的是,你眼里天天都藏着一满泡眼泪,为你的夫君,为你的暴君流着不该流的眼泪。夫人,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呢?我值得你对我这样好吗?
这样的吃法,结果谁都不难想到。不到一年,二十石米、四十石面就已经吃完。应该说,是糟蹋完。我知道,我的阳寿已尽,我的大限已到,我得这个病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有这一天,这是对我的报应,有了这样的报应我就能解脱了。只是我也从那一天起,就越来越舍不得你了,夫人。
得病的将近一年里,我一次都没有打过你,也再没干过一件坏事儿。其他人都认为我一定是没有力气再作孽了,只有我知道,我心里明白了,后悔了。我想,你肯定也知道我的心思,因为你和我的心是相通的。
昨天,我知道,我的死期已到,但我心里非常平静。我知道,老天要把我的命收走了,之所以要收走我的命,是因为老天觉得我受的惩罚已经足够,我受的苦能够抵上我犯的罪了,尽管我还觉得不够。不管我被安排托生成什么,我都会高兴地接受。在我的心里,我真希望托生成一只狗,最好托生到咱家那只母狗的肚子里,这样就能天天见到你,长大后还能为你看家护院,以赎我对你欠下的罪过,还能卧在你的膝下,还能在你晒太阳的时候亲热地舔你的手。夫人,如果我真地托生到咱家,我希望你能打我,我不机灵的时候,我希望你能毫不留情地踢我,比我原来踢你的还要狠,这样我才会好受些。
夫人,我想,我很快就要托生了吧,因为鬼神是不会容忍一个像我这样的游魂东游西荡的,我也不希望自己老是这样被风推来推去,像水在冲带着一片小小的浮萍。我希望托生转世的那一刻早点儿到来,因为天快亮了。
在这样的时刻即将到来之前,我还是想对你说一句话,夫人,由于我的罪过,让你吃了太多的苦,由于我的罪愆,连累了你一辈子,对此,我深深地后悔。你应该记恨我,被我伤害的人们都应该记恨我,这样我心里才会好受些——如果我还算有心的话。
夫人,我就要走了,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到你的梦里去了,往事历历,如刀似剑,割破我的喉咙。我要继续为我的罪过进行补偿。我看见,两个黑衣鬼使正在向我飘近。永诀了,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