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富翁觉得,人,只有敬重钱,才能最终拥有钱;而敬重钱的最重要表现就是妥善保管钱,不把钱到处扔,更不能随意糟蹋,否则他就不会发财,即使发了财,也会很快完蛋。
—《富翁》
原文
壬戌间,邑邢村李氏妇,良人死,有遗腹,忽胀如瓮,忽束如握。临蓐,一昼夜不能产。视之,见龙首,一见辄缩去。家人大惧。有王媪者焚香禹步,且捺且咒。未几胞堕,不复见龙。惟数鳞皆大如盏。继下一女,肉莹澈如晶,脏腑可数。
—《聊斋志异卷四·产龙》
“看见了,出来了!”王婆疯狂地大叫,她沾满血的两手不知道往哪儿放好了,不知不觉间血都抹在了自己两髀上。王婆的手,指甲尖而长,指甲里嵌满了积久的黑泥。可见,刚才使劲的按压有效果。王婆不由得为自己的果敢得意,这得意不亚于当年她初次生下她的大儿子。
“哪儿呢?哪儿呢?我看看!”产妇年迈的婆婆迫不及待了,儿子死了以后,悲痛欲绝的她整天盼着的就是媳妇小福能给她生下一个孙子了。
没良心的丈夫死得早,就在儿子五岁那年就狠心地去了,喝黄连汤一般,孤儿寡母熬到了娶来媳妇小福的时候。老天爷开了眼,该恩赐给他们一家好光景了吧!儿媳妇模样还算周正,过门以后曾经赢得了不少村人的称赞和羡慕。对这些,小福的婆婆心里也甜蜜蜜的,因为她知道,媳妇好看了,就能给她生下好看的孙子,这对她老李家有好处,所以她很幸福于媳妇的俊美。
可不争气的儿子没福消受这个好看媳妇,结婚三个月后就被他的混帐爹给叫走了。儿子去的那个地方她完全陌生,但她恨不得立即追随丈夫和儿子去。
幸亏小福肚子争气,及时怀上了,怀了胎就等于种下了她这个婆婆乃至整个老李家的希望。
小福的声音更加尖利,更加凄惨,既让婆婆心疼又让她毛骨悚然。哎,谁没生过孩子呢!王婆觉得小福的声音似乎太大了些,有些夸张的成份,还有着其他什么成分,有丈夫疼的女人才这样叫呢,你喊破喉咙有个屁用!声音透过破旧的屋子传到外面去,外面是灰蒙蒙的秋季的天空。有风,并且吹到人身上还很冷,但风没有理会。
王婆和小福的婆婆还是没有看到孩子毛茸茸的头,忽然,那个可怕的尖尖的东西又在小福的产道间探了出来。见到有人,许是嫌两个老太婆长得太丑了,就又缩出回去。一探一缩之间,小福的血泉一样涌出来。
失望漫上了婆婆等待的堤岸。
“她婶子,没看到孩子呀,不还是那个可怕的东西吗?”小福婆婆脖颈里的青筋高高暴起,像几条粗大的蚯蚓不约而同地爬上来。她两手急切地搓着,在床前疾速地走来走去。
小福现在不光是哭喊,而是完全在号叫了,像什么野物临死前在嗥一样。惨叫声撕扯着婆婆的不安,也撩起了王婆的焦躁。
婆婆眉头皱得像揉搓在一起的破布,但又帮不上任何忙,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咋办。
儿子刚死没几天,陷于痛苦的泥淖里的婆婆就知晓了一个好消息。这个好消息,让她放弃了追随丈夫和儿子的念头。
那天,婆婆看到,吃饭的时候小福吐得厉害,一点儿东西都吃不下去,甚至闻到饭味就不住地吐。小福吓哭了,以为丈夫死后,自己年纪轻轻地也要不久于人世了。
“傻媳妇,你是害喜了呀!”婆婆放下碗,捣着小脚跑过来,她略低下头,盯着媳妇的肚子,没看到什么异样;然后又把目光升上来,盯着小福的脸,像,像!越看越像怀了胎的样子。
“真地?”小福的眼里猛然盛满了狂喜。
“娘咋能诳你!”婆婆郑重其事地说,她恨不得搂着小福亲一下。
小福的肚子,准确地说,是小福肚子的东西是婆婆的福音,汹涌的洪水中,婆婆抓住了一根稻草,她不想死了,因为她有了一份责任。
时间像一辆破旧的太平车,向前滚动的过程中,轮子随时都会掉。
好不容易等到小福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婆媳俩的希望也像架子上庹着的葫芦,一天天地膨胀和圆润。两个女人脸上的笑都渐渐多了起来,老年丧子之痛和新婚丧夫之苦被暂时得以缓解,这神奇的药就是肚子里的葫芦。
婆婆不知道的是,小福的肚子在渐渐大起来的过程中,有过多次令小福不解且害怕的事情:肚子时而吹气似地无端大起来,就像猪尿泡被吹入气后的样子,轻轻拍起来嘣嘣作响;有时却又变得瘦小无比,腰甚至比出嫁前还要细,一把就可以握严。
这是咋回子事儿呢?
感觉上也很奇怪,虽然小福以前从未怀过孩子,可她仍然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儿。肚子里有时天翻地覆般地搅动,有时却毫无斤两,丝毫不像一个怀孕的人。
她没敢告诉婆婆,怕年迈的婆婆害怕,更怕婆婆因此不待见她。可肚子里到底是啥东西呢?是孩子吗?
说也奇怪,在小福的产道里一探头就蓦地缩回去的那个可怕的东西是什么呢?
别说小福婆婆未见过,即使身经百战的王婆也没见过。尖尖的脑袋,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有些鳞片,难道是……龙?可是,路边的草一样低贱的小福又怎么会怀上龙呢?一百石磙也压不出来一个响屁的李家后生又怎么可能在老婆的肚子里种上龙种!龙?就是打死,王婆也不相信。可不相信,在小福两腿间露出两次头的那个东西是啥?
“别慌!拿几根香来!”王婆大声命令。她有些气恼了,眼前的难题让她难以从容。
香点上了,袅袅的烟有灵性地飘过小福的身子,升上屋顶,有的飘向窗外,有的渐淡渐散,最终依依不舍地消失。婆婆早已虔诚地跪在床前,泪眼婆娑,泣血祷祝。王婆双手合十,弓腰闭眼,动作不伦不类,嘴里念念有词。
显然,王婆的焚香和小福婆婆的祷告并未起什么作用。
无奈,王婆只能再次上前,对小福肚子鼓起的地方使劲按压,一边按压一边继续祷告。其实如果细听的话,就会听见王婆嘴里是在这样说:“老天爷呀,您快显灵吧,可怜可怜我王婆子吧,我全靠接生这个营生过活了,您可不能让倒霉的小福生不下来,砸了我的饭碗呀!”职业病犯了的王婆慌乱之中忘了一点儿,老天爷是男的,他应该不好意思也无暇去管小福能否生下来孩子的事儿的。可痛得裂开一样的小福,情急之中的婆婆哪有心思去分辨?
血,随着王婆的用力按压涌出得更多,床上的东西几乎要漂起来了,可孩子……
“我说老李家的,要是媳妇给你生下一个大胖小子,你可要……”啥时候了,王婆惦记的还是这个。
“放心,放心,他婶子,亏不了你!”婆婆忙不迭地答应。只要媳妇顺利给她生下孙子,就是要她的房子,要她的命也行啊。
“你想要孙儿还是要孙女啊?”王婆知道,一切都是悬而难决的疑案,小福命在顷刻之间,按说是不该说这些的,况且这些问题也无需问起。但王婆觉得,问些不咸不淡的话,有助于缓解她自己的紧张。
“不挑,不挑,生下来就好!”婆婆觉得,自己这样说,实在是非常了不起的。从内心深处,她当然非常希望媳妇能为她们老李家生下一个孙儿,这样她死以后就好交待了:在她死前,她死去的丈夫和儿子也能在祖宗面前抬起头了。
她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她在生下儿子之前,她的婆婆一心只在未出生的孩子身上,至于她这个媳妇,婆婆好像并不太在意。是啊,媳妇难产死了,是她自己命中注定,是天意,天意谁敢违抗?再说,或许是媳妇前世作了什么孽,怨不得别人。儿子还可以娶其他的女人。可要是生不出来孙子,可就要了婆婆的命了!
幸亏她生下的是个儿子。唉,女人的命是和她的肚子连在一起的。
从此,她的婆婆就对她态度好了很多,丈夫也不再那么狠毒地打她。她知道,他们全是看在她自己儿子的份上。
受苦的媳妇熬成了婆,她心里该怎样对待这个待产的媳妇呢?
儿子没有了,这个孩子要是生不下来,老李家的后代就彻底断了,媳妇也可能迟早是别人家的人。要是王婆让她选择是保留大人还是小孩时,她该咋办?她不敢往下想了。小孩子要出生了,不能想对他不利的事儿!
媳妇的血仍然在流着。一个人到底能有多少血呢,经得起这样小河一般地淌?
“出来了,出来了,这回真地出来了!”王婆的一声欢叫拉回了正在思考的婆婆。
婆婆凑近看时,果然有东西从媳妇的两腿间出来,和血水一起。
初时看不清是什么,等到王婆用手拿起时,她和王婆一起“咦!”了一声。
那不是孩子,而是三片硬硬的东西,巴掌大,鱼鳞一般。
“这是啥?小福咋会生出这东西?方才探头出来的就是它?”婆婆小声嘟哝着。
“看样子,这是什么东西的鳞。”王婆用手托着这几片鳞。像对小福婆婆说,更像自言自语。
“鳞,啥鳞有这么大?它又怎样到我媳妇的肚子里了?”婆婆不信。
“龙鳞,我猜是龙鳞!只有龙鳞才这么大。”王婆这下定了神,她的口气似乎不容置疑。
“咱们刚才看到的那个探头的东西呢?它是龙吗?它在哪儿呢?”两个老太太互相望着,都不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我说老李家的,你家的坟头长了旺蒿子了,小福一定会为你们老李家生个胖小子的!”王婆忽然振作起来,说着,也许是觉得按压的方法很凑效,就又上前对小福的肚子进行同样的动作。
“谢谢她婶子的吉言!”婆婆感激涕泗交流,这个时候,接生婆的话就像是金子,亮亮的刺得小福的婆婆睁不开眼。
“小福,使劲,使劲!孩子快出来了,苦快受到头了!”王婆经验十足地交待。
小福乖乖地配合,血在涌出。苦难的里程在延伸,延伸。
果然,产道露出一个黑黑的毛毛的东西,是孩子的头!
没错,是小孩子的小脑袋。
“咋样儿,我说得没错吧?一个大胖小子来了!好小子唉,你太难请了!”王婆双手舞蹈着,手上的血甩得到处都是。
“快看看,是儿是女?”婆婆忘记了媳妇还在受难。
“这……”王婆为难。
“她婶子,你说呀!”婆婆在催促,小福力气已尽,昏了过去。
“没带把儿。女孩。……她奶奶,女孩好,女孩好养活,女孩孝顺呀!过来,你看看她!”王婆不知说啥好了。她忽然觉得内心充满了歉意,因为自己接生出了一个女孩,似乎这是一种罪过,又似乎这女孩是她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怀上的。
屋子里忽然好冷。
婆婆没有说话,也没有接这个孩子。
小孩子非常可爱。擦净她的小身子后,一个令人吃惊的情况出现了,她的皮肤那样红,那样嫩,能清晰看到小身子里的五脏六腑。
这在王婆的接生作品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是一个孤本。
孩子没有哭,小腿蹬着,很有力;眼睛没有睁开,似乎不用看就已知道这个新世界的样子。她被放在娘的身边,和历经苦难的娘贴得很紧,而娘在昏睡着。
忽然,小福婆婆跪在地上,咚咚地磕头:“老天爷呀,你不开眼呀!我该咋办呢?”是啊,儿子死了,再也不能让媳妇的肚子大起来了,媳妇刚生了个没用的,老李家的香火要断了,她到地底下该咋说呢?
小福支得太久的两腿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放了下来,无力地直伸着,上面满是血,腿底下也是血,小福的大半个身子此刻都泡在血泊里。孩子光洁的身子紧挨着娘,没有用小被子包裹。秋天的风很好奇,偷偷地钻了进来,想看看这个和龙鳞一起出生的与众不同的小精灵。可它没想到它的到来使屋里更冷。
王婆再也没提接生费的事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小福婆婆还坐在地上,还在捶胸顿足地哭喊。小福还在昏睡着。没有人为她光着的两腿盖上被子,也没有人为刚出生的女婴裹上襁褓,更没有人思索她被安排和龙鳞一起出生的深意。
小福腿上有血的地方红得刺眼;没血的地方惨白得刺眼;女婴晶莹的皮肤透着亮,亮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