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翟湛持,司理饶州,道经鄱阳湖。湖上有神祠,停盖游瞻。内雕丁普郎死节神像,翟姓一神,最居末坐。翟曰:“吾家宗人,何得在下!”遂于上易一座。既而登舟,大风断帆,桅樯倾倒,一家哀号。俄一小舟,破浪而来;既近官舟,急挽翟登小舟,于是家人尽登。审视其人,与翟姓神无少异。无何,浪息,寻之已杳。
—《聊斋志异卷五·鄱阳神》
船速慢下来,风并不大,水面如镜。“老丁,前面是何地界?”翟湛持有些疑惑地问老仆丁全。他坐在官船的大舱里,皱着眉头,放下手里精致的景德镇官窑茶杯。“回老爷,前面是鄱阳湖。”老仆的声音很遥远,他此刻正在船头,声音似乎穿越万水千山传到翟老爷耳朵里,闷而缥缈。“哪儿?上阳谷?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地方!”不知为何,翟湛持没能听清。许是老丁嘴巴跑风,吐字不清了,加之大船耕水的声音干扰,翟湛持有些焦躁。“不是谷,是湖,鄱阳湖,老爷。”老丁的声音近了,船里响起他沉重而努力的脚步声。
舱里的空气太湿,太过沉重,似乎里面悬浮着很多东西,让人沉闷。“噢,鄱阳湖,鄱阳湖……”他默念着,一片无边的大水漫过他的心里,有些清凉,有些舒爽,无异于心里正在焦渴之时吃到了一只爽甜清冽的甘橘。但清凉舒爽之后,翟湛持心里又沉重起来。
“着翟湛持司理饶州,即刻动身!”耳畔又响起宣旨内侍尖利而冰冷的声音,像秋风无情地扫过尚绿的叶子,立刻,叶子就有了秋意,黄色染上了叶面,替代了老绿。饶州,饶州,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可怕的地方,这地方从来不曾进入过他的梦里,做官前如此,做官后依然如此,直到现在,它仍是一个空洞无比又可怕无比的概念。
想到饶州,这个自己将要去并且要主持政事、经济政绩的陌生地方,他的心里泛起一阵凉意,啊,秋深了,衣衫薄了,人心也不再那么年轻。
忽然,翟湛持心里一动。
“老丁,听说鄱阳湖边有一个神祠,叫几个人跟我去拜祭一番!”翟湛持站了起来,他整了整随意扎上的巾帻,紧了紧衣带。丫头及时上前,欲帮他整理,被他挥手制止了。
“是,老爷。我这就吩咐靠岸!”老丁转身又走向船头,步子有些蹒跚,只是强努着不想让人看出来。
“回来!不去了!”翟湛持改变了主意。老仆听命,折身回来。
“还是去吧!”翟湛持挥手,催促老仆做该做的事。老爷这是怎么啦?别说老仆纳闷,就是翟湛持本人也不大明白。
船轻轻顿了一下,想是下了锚。随即,船底耕涛的声音戛然而止。翟湛持迈步向外走,但几步之后又回身过去,拿起小几上的小扇,小扇上有他宗师题写的字画。其实,秋凉时节是用不着扇子的,但他还是拿了,许是习惯吧,或者是展示一种身份,要不就是对宗师的尊敬。
果然有一个神祠,不太远,神祠不大,也不高,完全不比他以往进入过的许多神祠,但远远望去,自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味道,翟湛持心里不由又是一阵曳动。
湖边的草确乎比其他地方生得茂密,绿色很深,显是独得了天地之灵气,饱汲了日月的精华。秋风起处,一俯一仰之间,显出独特的韵味,像是在迎接他,又像是在表达积久的期盼。天空煞是高远,澄澄净净的,没有纤尘,尤其是头顶上的那一大块天空,连一缕白云都没有,让人想起高官出行时净街的样子,只是让人不觉得萧索寥落而已。
风也不像在船里感觉到的那么劲那么冷,吹在身上,倒像是善意地挑逗。风里也裹挟着淡淡的不知是什么花的香气。
行人不多,偶尔遇见一两个,也各自忙忙碌碌地,手脚不停。丝毫不曾注意他们一行人。行人的漠然让翟湛持心里泛起一种复杂的感情,记忆如舟,载来少年情形。
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在街道上走,惟一一次看到官员的仪仗经过。那样气派,那样让人骇怕,也那样令人钦慕。那时,小小的他,偷眼看到了父亲的表情,那是充满敬畏的表情,父亲脸上稀疏的几颗麻点由于害怕而紧张地抖动;父亲的眼睛里盛满了恐惧,好像此刻过的不是那个官员的仪仗,而是一群强盗。
周围人的恭敬也清清楚楚地写了一脸,让小小的他觉得新奇,也感到羡慕。
他想做官,做大官,像这个大官一样,至于为什么做大官,他未谙世事的幼稚的心里,也不太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他当了大官,父亲的眼睛就不再是盛满畏惧的水潭。
进入神祠,敬畏之感油然而生。就像一个人起初没有丝毫悲痛的感觉,但来到装殓着亲人的棺材、又听到其他亲人悲恸的哭声后,就不由得鼻酸堕泪一样,敬畏适时地来到他的心里,弥漫在他们的周围。这种感觉又使他想起那次街上见到大官的情景来。只是,如今他已经不再是小孩子,而是朝廷命官了。
想到此,一丝笑意浮上他轻易不露峥嵘的面颊。没有人察觉他的笑意。
神祠地面上,有着太多落叶,尽管秋天尚未完全驾临,但有些耐不住性子的叶子早已提前占据它们终究要到的那个角落。并且,有些落叶还不大像是今年的叶子,仔细看去,它们历经风雨变迁的身上,半已腐朽。
萧索占据了翟湛持的心,他打开折扇,想驱散这萧索,直到他看到大殿上的神像。
神像共九尊,高低胖瘦不一,黑白美丑迥然,呈较为随意的半圆形立着,和以往见过的所有神像的摆法都迥乎不同。神像们雕得不太精致,上面落满了灰尘,像积年不曾打开的史书,但惟其如此,更让人震悚于浓结其间的神秘。翟湛持走上前,双手合十,默默祷告,然后拿起神像旁边的一把佛尘,上面积了更多更厚的灰尘。轻轻地把神像上面的灰尘扫去,神像飞快地栩栩如生起来。
这时才看清神像脚下的字,记载的是丁普郎死节的故事。翟湛持知道了,中间的那座神像是丁普郎。至于丁普郎何许人也,他却全然不知。
见主人如此,众仆纷纷上前,没有拂尘,有个家人竟然用长袖扫起了神像上面的土尘。翟湛持知道,他不是不怕脏,而是想在主人面前表现。由他去吧,翟湛持大度地笑笑。
老丁的脸上不知何时蹭上了些灰尘,头发上落得更多。丁普郎身上,一个肥大的蜘蛛正慌不择路地逃跑,多年的安逸一朝成为鄱阳湖水里的微小浪花。
“老爷,咱回吧?老夫人要担心了!”老丁走上前,低声请求。头上的蛛丝随风摇动,模样甚为滑稽。
是啊,该走了,赴任的时限不甚宽余,还是尽快到任要紧。掸掸身上的土尘,飞扬的尘屑里,莫非有身不由己的悒郁?
去吧,去吧。翟湛持仿佛听到有人这样催促自己。
走了几步后,翟湛持忽然站住,然后疾速转过身来,正对着神像。
他注意到一个细节:半圆形围着丁普郎的神像中,有一个姓翟的神像,这使翟湛持不由得产生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温暖。姓翟的竟然能位列神龛之中,怎不让他感觉骄傲?
但随即他就注意到,翟姓神像竟然处在末位!
身处末位,如何能受到人们最多的敬仰和膜拜?身处末位,如何能最先最多地享受到世人的供品——尽管这供品尚不知在何方?身处末位,如何能凸显他翟姓宗人的高风亮节?
他不知道这个排序是谁定的,也不知道这种排序有无根据,但他知道,在人间,在当今世上,很多人的位次并不是按照其品德和能力排定的,其中有着太多的外在因素。不说其他,单讲官场的所谓位次,就是这样:有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品德高洁,官位和禄俸却低得可怜;有人胸无点墨,碌碌蠹蠹,却位居王公,品极人臣。保不定神像的排位也是如此!
他想起《水浒》上梁山好汉的排位,有的是入伙来得早,就理所当然地先占住靠前的位置,这情形像极了到一个茅厕出恭,进去得早的,自然就占据了蹲位,到得晚一丁点儿,就只得等着熬着;有的是本领大功劳重,位置也较为靠前;但也有的既无本事又乏功劳,来得又迟,只是因为某个大人物的一腔义气,或者由于他本人有着显赫的出身,也排在了前面。而有些真正有本事的人,却因为各种原因屈居人后……长期以来,他一直对宋江的位次问题不以为然,总觉得,是晁盖认人不准,是梁山好汉们瞎了眼睛。
翟姓神像有知,当心里不平吧?
一定是雕刻神像的工匠们不懂或不负责任,把他们的位置随意摆放的,否则和我同宗的这个神像就不至于受此屈辱了。老翟家的人,有甘于人后的吗?翟湛持注视了一下神像的眼睛,很平和,但他分明读出了平和背后的愤怒来。
他想起自己做京官的日子,由于政见不和,他和一位大人物有了龃龉,最终使他由京官调为地方官。饶州,名为“饶”,其实如何?果真富饶吗?若真地属富庶繁华之乡,若真是是一份难得的肥差,这诱人的馅饼如何会落到自己头上?
一阵风扁着身子挤进了大殿,吹得窗棂劈啪作响,地上刚扫落的细土不安分起来,飞扬跋扈地呛人。
“老弟啊,愚兄我是极力为你争取过的,可圣命难违啊!哎!”大人物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大嘴一动一动的,在翟湛持看来,这张嘴像要把他吃掉。不,这张大嘴已经把自己吃掉了。
“也罢,伴君如伴虎啊,从这方面来说,愚兄应该为老弟高兴才是!饶州是个好地方,天高皇帝远,那里才是老弟展示才华又远离灾妄的天堂啊!”大人物眼里的真诚似乎要溢出来。
同宗的神像定然心里不平的,只不过世上没人理解他,因为他们都是凡夫俗子;只不过他无“人”诉说,在他面前的,或许都是些沽名钓誉之徒;只不过他不愿诉说,说了也无用,徒然增加惆怅而已;只不过他无处诉说,身在这弹丸之地,整天陪着这些不可一世之辈,又何处申诉;或者他不敢诉说,世事无常,仙界也定然如是,一语成谶者多矣,直言贾祸者繁矣,还是把胸中的块垒深藏于心吧!其实,他是能够读得懂神像心思的。
“老爷,走吧,这个庙太小了,冷冷清清地让人害怕。怕对老爷不吉呢!”忠诚的老丁又上前提醒。
“胡说!见佛拜佛,见庙烧香,有何不吉!”翟湛持斥责着,老仆的话有点儿刺伤他。他在翟家几十年了,就像他肚里的蛔虫似的。
忽然,翟湛持把精致的折扇交给老仆,疾步走上前去。
众人不知他要做什么,面面相觑。
他先搬掉一个离丁普郎较近的那个神像,慌张之间,那个神像竟然未及放稳,倒在了地上,幸而是用木雕成的,若是泥塑的,恐怕就碎了;然后就把排在最末位的翟姓神像放在空出的位置上。他放得异常小心,把翟姓神像与其他神像前后左右的距离、神像的角度等等都做得完好,就像刚开始时由工匠排列的一样。放好以后,他抻出便衣的袍袖,为翟姓神像仔细擦拭尘土。
最后,他又把倒下的那位放在最末的位次上。
在这过程中,一个家人要帮他做这个事情,被他用眼睛拒绝了。
“老翟家的人怎能甘居人后!”他很畅快。两手互相拍打着,揉搓着,这动作和他以前的稳重极不相类。
众人不明就里,重又面面相觑起来。
起锚了,翟老爷站在船首,迎着风,眼睛直视着前方。天已近申时,若不快些赶路,恐怕天黑以前难以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停歇了。他的眼里,饶州,是一个遥不可知的怪兽,冷冷地蹲在那个他丝毫也不了解的地方。
天暗了下来,云从一个神秘的地方不约而同地涌出来,又好像忽然被谁平空压上了太多的重物,只是这重物谁也看不见究竟是什么,只看见浓黑浓黑的一块。压得很低,似乎伸手一摸,就能抓在手里一团。空气里粘粘的,重重地浓结着雨意,更像浓结着太多的惆怅。
起风了,似乎风是原本就憋在某个地方蓄势待发的猛兽,时机到了,或者听到了什么号令,哗地一下冲出来,带着几万年积攒下的力量,带着让人发抖的自信和摧毁一切的凶念头,铺天盖地而来。船在如此可怕的风里显得太小太轻了,轻小得可怜,好像随时都会被这风裹挟而去。
浪激发了风的兴致,整个鄱阳湖开了锅。滚滚地涌出无穷多无穷高的浪花,浪花白白的,透着不可知的力量。
船桅断了,清脆的折断声迅速被强劲地风流放。船成了一个小小的布袋,随时都会灌满水,沉下去。带着这么多人的恐惧,带着翟湛持老爷的不平和希望,沉下去,沉到水底。
船里,一片狼藉。不时响起陶磁器皿摔碎的清脆声响。夹杂着女人和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声。一些小鱼也糊里糊涂地被浪怂恿着,趁着乱,幸灾乐祸地跳到了舱里,摔在船板上,劈里啪啦地用尾巴拍打着船板,溅起高高的水珠。
“老爷,老夫人昏过去了!”翟湛持老母的贴身丫头哭喊着跑过来报告,声音颤抖着,畏惧通过令人心碎的哭喊直冲过来。她衣冠不整,花容失色,脚步踉跄,随时都会摔倒。浑身湿透了,如果不是浪打湿的,就是已然摔在船板上一次或多次。
船上所有人的喊叫也纷乱地充斥在翟湛持的耳鼓。
抱着斩草除根的凶念头,风越刮越大,浪越积越高,船里的水也越来越多。
头上那个厚重的黑布烂了,雨重重地漏下来。
船的一边已经在往下倾斜,离水面越来越近了。
翟湛持艰难地跑到母亲身边,母亲无力地躺在船板上,她的身旁,丫环跌坐一地,和自己同甘共苦的妻子也跌坐在母亲背后,试图抱住母亲,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妻子的眼里噙着大大的两泡泪,满脸惊恐。两个孩子坚持着不让风吹倒,扶着他们的母亲,几乎吓得半死。老母亲的眼睛紧闭着,脸上风霜袭过的痕迹越发明显,满头白发像根根银针,刺得翟湛持的心鲜血淋漓。
翟湛持闭上了眼睛,心里恨着自己。他知道,这骇人的风,这杀人的浪,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惹出来的!
一定是那个被他挪到后面的神像在作祟!
母亲啊,儿子不孝,儿子害了您啊!
孩子啊,为父不好,让你们小小年纪就受到这样的惊吓,就让你们葬身于这深不见底的水里了!
饶州的黎民百姓啊,翟某不才,不能为你们主事了!
皇上啊,微臣愚昧,不能为国尽犬马之劳了!
苍天啊!翟某一人做事一人当,您何苦要痛下杀手,殃及我一家老小呢?他们可都是无辜的啊!
风裹着浪,浪推着船,船在倾覆,人在哭嚎,一时间,天昏地暗,撼人心魄。
哭喊中,慌乱里,翟湛持艰难地睁开眼,咦,那是什么?
一条小船,乘风破浪而来,船上一人,威风凛凛,仿若天神。小船利箭一般,直逼官船,劲风巨浪在船下如柔软地棉花团一般。
“翟老爷,快登船!”陌生的声音,陌生的口音。听上去,完全是不熟识的人;风浪中看不太清他的穿戴,但让人觉得,他不大像是本朝人,但又觉得颇为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
威风凛凛的人已到官船边,并伸过来一只手。
手凉凉的,似乎没有体温,但很有力,很安全。
瞬间,一家十几口人相继登上小船,船虽小,但非常平稳,看似不胜重负,却又丝毫不觉得拥挤。众人相视而泣,恍如隔世。
翟湛持看救命之人时,确实熟悉,却又不知在何时见过,竟致愣愣地无话可说。
谁呢?翟湛持搜肠刮肚,继尔又频频摇头。
平和的眼神,凛然的表情。奇异的装束,陌生的口音,无双的神力……
莫非是……他?
众家人也觉得对这个人很是熟悉,但也都愣在船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越看越像,果然是他!于是,翟湛持一股暖流涌起,投君以木桃,报我以琼瑶。果报不爽,人何以承受啊!心中有千言万语,但面对凛然神色,竟无从说起,生生地把如泉的思绪逼退。
这时,风平浪静,万里无云,天空重新像一个湛蓝如洗的大镜子,鄱阳湖水温柔如面,一碧千里,时见小鱼自由地嬉戏,和小鸟轻盈的倩影相携相随,甚至重叠。往西方望去,太阳尚未落山,红红的,暖暖的,暖到人心灵的最深处。方才噩梦般情形,似从来不曾发生。
岸在不远处,众人不觉间齐出了一口气。翟老爷从夕阳边收回悠长的目光时,那个人倏然不见。
一切如南柯一梦,了无痕迹。
“饶州……饶州……”翟老爷默默念叨着,他的目光平和起来,一如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