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船
上世纪二十年代,邑县,近海村子良边洞。村有年轻人阿陇。阿陇孤儿,为人勤快。村里叫阿静的女孩子说阿陇可靠,跟他不用挨苦,便不理会家人反对,与阿陇相爱。此时日子苦难,传闻南洋遍地黄金,众人心里发痒,千里迢迢,漂泊他乡。有天,要让阿静过好日子的阿陇,态度义不容辞:“阿静,我要闯南洋去了!”
阿静不可能阻止阿陇。清晨,她流着泪,将折好的一把白纸船捧给走向木船的阿陇:“阿陇哥,我等着你回乡成亲!你到了南洋,记得把白纸船放在海面……”阿陇一抵南洋,就把折好的白纸船捧放在海面,希望漂流大海的白纸船,能给阿静捎回自己平安的消息。而与阿陇同船过渡到了南洋的阿方,现实却使他绝望了。泄气的阿方干了半个月,就做起小偷小摸的活儿。阿陇劝告阿方走正道,阿方听不进半句。两年前的一天,阿陇下班归途中,一辆马车飞快驶来,恰巧有个小孩横过马路。阿陇见情势危急,跑上前将小孩推开。小孩平安无事,阿陇却被撞伤失忆了。阿方趁有机可乘,骗取了阿陇的所有钱物,逃之夭夭。阿陇虽然记不起从前的事了,但心坎深处始终浮动着一把白纸船。他拼命干活,以减轻内心的苦痛。偶有空闲,他折叠了一大堆白纸船,一股脑送进了大海。
阿陇干活不懂得偷懒。有天,他正在收割橡胶,一棵橡胶树断折下来,刚好砸在他的头上。瞬间,遗失在阿陇脑海的往事涌入了。恢复了记忆的阿陇,别无选择地对庄园主说:“我要回乡与阿静成亲。”……
五年了,阿陇才首次重新回到家乡。冷风凛冽,阿陇刚踏上码头,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此时,土匪依然猖獗,每一个村人不得不小心提防。阿陇走进村子,头一个看见的人是吊儿郎当的阿方。阿陇大喝一声:“你还敢说你是我的兄弟吗?”阿方皮笑肉不笑说:“我……我对不起你……”阿陇豁达大度地说:“过去就算了!你现在替我筹办与阿静的婚事去。”不料,阿方不待阿陇话落,犹如兔子窜走了。阿陇并不知晓,在阿陇赶赴南洋之后,阿静几乎每天折叠一只白纸船,放进离村前不远的海边,同样让白纸船随水漂流。她盼望阿陇早日归来。有次,她在海边码头,看见了阿方。她急急地向阿方打听阿陇的下落。阿方胡扯说阿陇死了。阿静一下子昏倒在地。
很长的日子里,阿静疯疯癫癫,不分日夜地折叠白纸船。土匪又进村抢掠来了,村人四散逃奔,独自留在堆满白纸船房子的阿静走不脱,被大土匪强掳进山,要她当压寨夫人。阿静不从,大土匪强行把阿静践踏。那一刻,阿静心死了。十月怀胎,阿静生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儿子。大土匪抱着儿子,兴奋莫名:“老子的位置,你将来坐定了!”阿静不理睬大土匪的言行,她依然如故折叠白纸船,然后拿到泉水边,任由水流将白纸船冲向下游。她心里说:“白纸船流到哪儿,哪儿就是它的家吧!”
山风嗖嗖。阿陇冒着丢掉脑袋的危险,潜进深山来了。他无论如何要找到阿静。阿静仍旧在折叠白纸船。她对大土匪说过,留一个小山洞给她,让她折叠白纸船。大土匪确实爱上了阿静,对她有求必应。
在昏暗的油灯下,阿静哄弄孩子睡觉后,灵巧地折叠白纸船。忽然,一个熟悉的人影闪了进来。阿静恍恍惚惚以为在梦里面,真切地说:“阿陇哥呵,你从南洋回来了吗?我们应该成亲了。”阿陇也走进阿静的梦里头了,动情地说:“阿静哟,对不起了,让你受尽了太多的苦。走吧,我们回家去。你对我说过,你等着我回来与你成亲呵!”说罢,他紧紧地拥抱着阿静。来了一阵风,将满山洞白纸船吹得飞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阿静醒悟了,她的眼睛睁得大大,死死盯住阿陇的脸:“真个是阿陇哥哥呢……好呵,我的阿陇哥是好人,好人会平安……”
阿陇看着飞舞的白纸船,说:“阿静,你折叠了这么多白纸船期待我回来,我必须平安归来呢!”
山林远处,传来了野狼的嗥叫。阿陇与阿静都落下了惨痛的泪水。油灯下的孩子蹬动小腿,呵呵的不知是笑还是哭?阿静慢慢挣脱了阿陇的怀抱,弯腰抱起孩子,深深地亲吻了几口,说:“阿陇哥,孩子虽说是大土匪的儿子,但也是我阿静的亲骨肉!你替我将他抚育成人,教导他长大后做一个好人!”
阿静把孩子往阿陇手上一塞,转身一头向洞口坚硬的岩石撞去……
半折兄弟
上世纪二十年代初,邑城小圩有兄弟两人,兄阿阽,性情憨厚;弟阿佃,性格精明。自小父母双亡,相依为命。感情有时候很微妙,兄弟俩同时爱上小圩女子阿榆。但兄弟俩捉摸不透阿榆心里想什么。
过了一段日子,阿阽与阿佃兄弟俩一块向阿榆辞行。他们说到南洋打工,两三个年头回来。如果阿榆愿意等候,那时候再让她在兄弟俩之间选择。阿榆流着泪将兄弟俩送到码头,直至木船消失在海平面。
兄弟俩漂泊异乡,拼命干活,希望有天赚取大钱回乡。夜晚,阿阽仰望星空,牵挂故乡。阿佃的心思,更多的放在阿榆身上。他想对哥哥提出,要哥哥放弃阿榆。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三年之后,阿佃提着藤条箱,风风光光返回小圩了。码头,阿佃与阿榆见了面,他悲痛地说:“哥哥准备与我一同回乡,但有天干活回来途经一处山坡,因大雨后发生山体滑坡,泥石流淹没了哥哥……”阿榆放声大哭。她点燃几支香烛,面对南洋的方向磕头。阿佃扶起阿榆,说:“阿榆,别太难过,哥哥不在了,还有我呢!”阿榆抹了一把脸,泣不成声:“我……我始终觉得对不起阿阽哥……”阿佃的脸色难看:“你……为何这样说?”阿榆并不隐瞒:“其实……我已经有了选择……”阿佃急急打断阿榆的话:“你……你选择了谁?!”阿榆脸颊溢满害羞,说:“你紧张什么呢,我选择的人……就是你……”阿佃放下了心头大石,可他的脸上又掠过了一缕苦涩。
两天后,阿佃找了一家酒楼与阿榆举办婚礼。一阵阵枪声传来。土匪下山抢掠来了,几个端着长枪的小土匪扑进酒楼,阿佃惊惶失措,将阿榆往小土匪方向推去,顾自抱紧脑袋滚进桌底。小土匪淫秽地向阿榆逼近。阿榆泪水涟涟,她绝对想不到,紧急关头阿佃竟把她推作了挡箭牌。说时迟,那时快,一条人影飘了进来,一张木凳子盖头盖脑劈去。小土匪头破血流,那人拉起阿榆往酒楼后门奔跑。三拐两转,跑入一户人家。阿榆惊魂稍定,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一下子脱口而出:“阿阽……你……你没死?!”阿阽摇了摇头,凄凉地说:“都过去了。可惜,你……你做了阿佃的新娘……”
阿榆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哆嗦,她记起躲藏在桌底下的阿佃,泪水控制不住了。
原来,阿阽与弟弟阿佃在南洋选定了回乡的日期。阿佃却有了另一个打算。他爱阿榆,可她只能在他们兄弟俩之间选择其一。他并不知道,哥哥阿阽早已想通了,今次返回乡下后,计划对阿榆挑明白,他会说弟弟阿佃比他聪明,阿榆与弟弟更加般配,她嫁给阿佃有幸福。不料,阿佃为了得到阿榆,已经对阿阽萌发了杀机。就在踏上乡途的前一个晚上,阿佃相约哥哥到酒楼喝酒。他假惺惺劝酒,不胜酒力的阿阽醉倒了。阿佃搀扶阿阽回家,途经小河石板桥,阿佃故意一甩,将阿阽撞跌河里。不会水的阿阽,在水面扑腾。阿佃赶紧离开了现场。幸亏有热心人路过,跳下河救起阿阽。第二天,阿阽看见阿佃乘坐木船离开后,他跟随搭乘了另一条木船。两兄弟一前一后回到小圩。得意忘形的阿佃,对阿榆撒了一个弥天谎言……
门外,又冲进一股猛烈的冷风。良久,阿榆看着阿阽的脸颊,口气坚定地说:“我和阿佃既没有拜堂成亲,也未曾有过洞房花烛夜,我哪儿是他的女人呢!”她仰望黑暗的窗外,忧郁地道,“这一辈子,我不会嫁人了,决不会!阿阽哥,对不起哟。”阿阽点了下头,说:“阿榆,我不会怨你。”他的目光也落在窗外,感慨地说,“或许我们兄弟俩与你这一场来往,一开始就错了呵!”
次天一大早,土匪给阿榆送来一封勒索信。信上写得清楚:他们绑架了新郎阿佃,要阿榆迅速凑足300块大洋进山赎人,否则撕票。阿榆长叹一声,将信递给阿阽。阿阽沉重地说:“怎么说呢,他始终是我的亲兄弟。”他千方百计凑足150块大洋,托人送进深山。阿阽说了一句话:“这个兄弟……我只能出半价!”
土匪收到阿阽的赎银,哭笑不得,恶狠狠踢了阿佃屁股一脚:“妈的,我们虽则干尽了坏事,可你这个兄弟……只值一半价钱罢了。哈哈,半折兄弟,我们应该叫你师傅了!”
三更半夜,被土匪释放的阿佃踉踉跄跄下山,却一头栽进崖底,恰好折断了左手左脚…… 冬日烛
上世纪二十年代,冬天寒冷。因生计所迫,阿浔辞别亲人,要搭乘木船远赴南洋。刚进码头,恰见一戴着眼镜的老者慌张跑来,后面紧追士兵。士兵吵嚷:“捉住他,他是土匪!”阿浔练过武术,嫉恶如仇,一脚把老者踹倒在地。老头连呼冤枉。士兵不由分说,将老头拖起就走。阿浔心里疑惑,欲问究竟。士兵举枪对准阿浔脑袋,不准靠近。
时间流淌了三个年头。也在冬天,阿浔接到父母亲托人带来的信,说已经替他商定亲事。阿浔孝顺,乘船过海,千里迢迢从南洋返回邑县。阿浔与女子相会了。女子害羞地低下头。虽是大冷天,阿浔心里却是热的,还隐隐约约生出疑问:女子似曾相识哩!片刻,他笑了。怎么会呢,大概在梦里头见过吧?父母亲见阿浔满面含笑,明白儿子喜欢女子了。她对女子说:“阿妁闺女,你说呢?”叫阿妁的女子脸色通红,小声地说:“大妈,我说过了,您……您替我做主……”
说来就在三年前,即阿浔赶赴南洋之后不久的一个深夜,阿浔家的木门被人敲响了。门外,有女子惊慌失措呼救:“救……救……我……”阿浔的父母亲手忙脚乱将女子扶进家里。女子二十来岁,她诉说家在百里的外乡。土匪祸患,她全家不幸惨死土匪手上。她被土匪掳进深山,受尽折磨。早些天,她寻找机会逃离虎口。阿妁哀求两老收留,她宁愿做牛做马。阿妁勤快,对待两老俨然父母亲。两老欢喜不尽,把她当作女儿了。日子一长,老人发觉,阿妁知书识礼,显然并非一般人家的女子。阿妁很快解开了老人的疑团,说她父亲从前在乡下教书,不仅仅教会了她识字,更教会了她做人的道理。两老信任阿妁,问她愿不愿意作他们家媳妇?阿妁说:“你们把我当作女儿了,这事你们替我做主。”……
晚上,贺喜的人群逐渐散去了。红烛下的新娘阿妁一直没有抬头。新郎阿浔喜洋洋地走近,伸手欲揭开红头巾,却神色一变。他分明看到一柄匕首快速刺来。阿浔警醒一退,匕首划出一道冷光。红头巾,飘落在地了。阿浔吃惊不小:“你……你干嘛杀我?”阿妁双眼泛满了仇恨:“我是被你害死的教书先生的女儿!”她的匕首,再次向阿浔乱刺乱划。阿浔莫名其妙:“你说什么哟,我什么时候害死你父亲了?!”阿妁眸子闪烁火苗:“你……你在码头踢倒了我父亲……”阿浔恍然大悟:“士兵说那老头是土匪……”阿妁悲愤交加:“你才是土匪!我父亲是受人尊敬的教书先生!”
阿浔吃惊之余,霎时给阿妁的匕首插入左肩膀。他一腾手,将阿妁擒拿过来。阿妁挣扎:“混蛋,我杀不了你,你就杀了我吧,反正我父亲已死在你手上了!”
原来,阿妁的父亲与阿浔一样,是见义勇为的人。有次目睹有权有势的土豪强暴民女,他毫不迟疑救出民女。土豪心生杀机,收买兵痞。兵痞见钱眼开,诬陷教书先生是土匪。教书先生逼不得已逃亡。途中,被不问情由的阿浔踢倒了。后来,教书先生给枪毙了。阿妁拾到父亲遗留在码头的眼镜。她打听到阿浔的家,然后伺机进了他家里。阿妁等待阿浔返乡的一天,她要报仇雪恨!
良久,阿浔沉重地吁出一口气,轻轻松开阿妁。他闭紧眼睛说:“我无意伤害了你父亲,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父亲……”阿妁突然看见阿浔勇气尽失的跪在面前,一下子,她沉默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妁死死盯住阿浔流血的肩膀,喃喃说:“我……杀了你……你不后悔?……”
阿浔深深埋下脑袋:“我还敢后悔吗?我求求你,这事与我父母亲无关,不要伤害他们……”
冷风,陡地大了,红烛暗淡了。阿妁的泪水大滴大滴:“我父母亲先后辞世了,而你父母亲疼我爱我犹如女儿,我……好像重新找回了父母亲。”她抹了一把脸,心酸地说,“在这一段日子里,我想过了,如果伤害你,我岂不是再次失去父母亲了吗?”阿浔苦笑着说:“我们……我们不要惊扰两位老人了,好吗?”他打量漆黑一团的窗外,“夜深了,你好好睡一觉,你睡床铺,我睡地下……”
阿妁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她弯腰拾起红头巾,小心翼翼铺在床上。
阿浔不再说什么。他忍住痛楚,倚仗墙壁昏昏欲睡。醒来之后,冬日的红烛早被寒风吹熄了,阿妁亦不知去向……
飞跃的火焰
邑城二十里外,有村子盛誉村。村前河边,有一幢兴建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碉楼。当年碉楼主要防备土匪。土匪被剿灭后,碉楼近乎荒废。村人也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但好景不长,日本人来了。
阿矶二十出头,担任盛誉村守护碉楼的自卫队长。这些年来,阿矶将长枪挂在墙头,下地回来后,依然爱不释手地擦拭长枪。守护碉楼的自卫队员共七人,各人保管的长枪全由旅外乡亲捐款购买。几大箱未曾拆封的子弹及手榴弹,完好无损放在碉楼。村长三令五申,不得向外人泄露碉楼的半点秘密。这天,一群端着长枪的日本人渡过河闯入村子。翻译官叽里咕噜说日本人是朋友,要村人交出所有枪支弹药,不然按抗日游击队罪名论处。有村人骂了一句:“混账,汉奸!”一个日本士兵虽听不懂村人说什么,仍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捅去。翻译官恶毒地说:“明天不交出枪支弹药,这捅死的村人就是榜样!”
阿矶看着倒在血泊的村人,气得眼睛充血。埋葬村人后,阿矶对村长说:“我们的枪支弹药,是旅外乡亲捐款购买回来保护村人平安的,绝对不能交给日本人。”村长叹息:“你说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带着枪支弹药四处躲藏吧?”阿矶难受地说:“躲藏一两天可以,长久就不能了。”村长无计可施地说:“日本人不是害怕游击队吗?我们找游击队去,狠揍狗日的一顿!”阿矶眉头一锁:“现在要找游击队也不容易。”村长不耐烦:“这不行那不行,难道最终要将枪支弹药交给日本人?”阿矶沉吟稍许,说:“我们七个人七条枪,还有几大箱子弹及手榴弹。日本人不过十多人罢了,我们能够打土匪,也能揍得日本人人仰马翻。”村长仍犹豫不决地说:“日本人比土匪凶残多了。”阿矶态度坚决:“日本人与土匪都是天杀的坏蛋。日本人应该尝尝我们自卫队的厉害!”村长说不过阿矶,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当晚,父老乡亲借助夜色掩护,或躲藏深山或暂住亲戚家。三更半夜,阿矶召集自卫队员,同仇敌忾要与日本人大干一场。
次天一大早,来了一场雨,雨水淅淅沥沥。穿着雨衣的阿矶,守在碉楼顶层平台。他一瞅河对岸,大吃一惊。日本人少说有七八十人。显然,日本人盘算一小队人马制伏不了村人,才特意派出大队兵马。阿矶连滚带爬奔跑各个楼层,说:“日本人太多了,我们打不打?!”霎时慌乱之后,众人镇定下来说:“打!”见众人毫无惧色,阿矶神采奕奕地说:“我村碉楼坚固,又隔着河,日本人的小钢炮无法轰下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