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讲述一个朝代的历史,可以从很多角度来入手,比如经济、比如外交、比如民族。但无论从哪个角度切入,你都必须面临一个相同的问题,那就是“人”。而我们诉说历史,也必须从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说起……
回顾大明朝276年的历史我们可以发现,有两种人向来不缺——一种就是冤死的臣子,另一种则是专权的宦官。在前者的序列中,从帝国的开国元勋到后来的持国良臣,诸如徐达、于谦、袁崇焕……能数出一沓。而后者之中也列满了如王振、刘瑾、魏忠贤、曹化淳等遗臭千古的名字。正是这两种人构成了大明帝国坍塌的基础,前者以他们的死动摇了帝国的诚信,后者则以他们的生蛀空了帝国的根基。
而现在我们要说的魏忠贤就正是这后者之中的代表。他的发家充满了小人物的悲哀、酸楚和乐极生悲;他的失落、覆灭又深刻地反映了封建制度下,诸多政治人物的悲惨命运。他曾经浪荡市井,过着泼皮的生活,也曾于逆境之中崛起,进而建立了庞大的政治黑手党。他在朱由校眼里是可靠的家奴,但在朱由检眼里却是最大的威胁。他的一生中充满了权谋暗战的叵测,但也曾包含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忠诚。而最为重要的是,他那落寞的死竟成了大明王朝最后一个君主的唯一一块遮羞布。
1.魏四的青春年华
明隆庆二年(1568年)正月,河间府肃宁。
此时春节刚过,天气依然寒冷,一望无际的平原荒凉而萧索。追查历史,我们不能发现,在这一年此地有何怪异的现象,太阳一如往日的温吞,河冰也未解冻,尽管在这月之中的某天,一个新的生命即将降临人世。
简单来说,老天爷在这一年麻木依旧,如果非要寻找巧合,那么我们只能说,这个冬天降生的孩子,离春天很近,但是却注定永远都无法抵达春天,因为生的机会毕竟只有一次。刚刚睁开眼睛的他并不知道,在此后的一生中,春天离他总是那么近,同时又是那么远,雾里看花,他至死也看不明白。在若干年后,他于简陋的驿站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窗外有人歌唱:“正寒冬,风凛冽……”
引刀自宫成一快
魏忠贤降临人世的时候,大自然毫无表示。在此之前,他的父母已经接连生育了三个生命,等到他降临时,这对夫妻仅仅是短暂的欢喜,接着便迅速投入了忙碌的生活中。他们没打算给这个孩子起个什么响亮的名字,一切都由天注定,按排行,他叫魏四。
魏四的整个生产过程平稳无奇、波澜不惊,上天也没有给出任何预兆来表示这个孩子日后会与众不同。他靠母亲微薄的奶水存活,有时也要喝一点稀稀的米汤,在那时,生子易,养子不易,魏四能健壮地成长靠的更多是与生俱来的强悍。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名为魏四的婴儿慢慢地成长,他也许看到了父母操劳克俭,父母为让家境慢慢地扭转,开始置备一些虚薄的田产,忙碌的时候甚至会雇一个短工。对于这些,年幼的魏四并不太感兴趣,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家境让他没有其他穷苦孩子的衣食之忧。仕途在此刻似乎和他毫无关系。他也不晓得在若干年后他会干净利索地干掉一个个对手,成为朝野间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也不知道自己将会屡次更改自己的名字,从魏四变成李进忠,又变成魏进忠,最后变成魏忠贤。
从历史留给我们的蛛丝马迹来看,少年时代的九千岁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的履历和许多淘气孩子大致相同,四书五经是肯定没劲儿的,识文断字从来没想过。父母日夜操劳,根本顾不上他将来会成什么样子。魏四是一只自由的麻雀,田野就是他的天空,他善用石块,也善用木棍,打人和挨打都是家常便饭。
有关他的生,我们只能知道月份,有关他的童年,我们只能猜测,这是一个十足的调皮孩子。但他也有他的优点,比如机灵、比如燕赵大地灌输给他的豪迈和义气,这些东西让魏四成为孩子之中的头领。有时我们甚至可以试想一下,在千年之前,少年魏四,带着一群孩子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那时的他已俨然有了霸王的风范,即便他是一个非常标准的泼皮无赖,是乡里坏蛋的标杆。
作为首领,魏四果敢机敏,敢做其他泼皮不敢做的事情;作为坏蛋,他行事也没有什么道德的约束,偷鸡摸狗虽未常干,但恃强凌弱肯定是行家里手。这种超乎平常人的特质成了魏四独特的生存手段,同时也刺激着他的大脑,在那里,人生观正在形成,而强权的概念已经不可磨灭。
魏四二十来岁的时候,娶了一个姓马的妻子,日子虽过得鸡飞狗跳,但女儿还是生了一个。如果换作寻常之辈,接下来的命运应该是痛改前非,成为合格的农民。但魏四并不甘心就此平庸下去,缺乏激情的家庭生活对当时的魏四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反而是赌博这种拼运气的娱乐活动让他找到了人生的初级目标。
可以想象,在那时,泼皮魏四的最大梦想也就是多赢些银两以便能充分享受吃喝嫖赌带来的乐趣,如果点儿高些还能发笔横财光宗耀祖。但可惜的是愿望往往与事实完全相悖,魏四不光没能靠赌博发家致富,反而搞得恶债缠身。在某次聚众赌博中,魏泼皮再次把钱输了个精光。在其他赌徒刻薄的讽刺声中,魏四听出了自己前途的黯淡。他知道,就目前的状况而言,断然达不到暴富的目标,即便能做一群小流氓的头子也没多大意思。他必须寻找一个新的方式,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考状元?这显然是个笑话。
从军?升迁太慢,搞不好还会战死沙场。
想来想去,常规手段几乎都不能让自己迅速达到目标,万念俱灰之下,魏四想出了一条“绝路”,这是一个关乎日后大明王朝政治历史的决定——那就是当太监。
当然,魏四当太监的过程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也不可能是一些历史故事所叙述的那样,魏四把裤子一脱,掏出剪刀,自己就完成了从正常人到阴阳人的转变。毕竟魏四在顽劣、大胆之外还有一种机敏的特质。在经过严谨的求证之后,他认定凭赌博赚钱来光宗耀祖肯定是没有可能了,同时又想了想本朝大太监们的种种荣光,于是他下定决心,与其混吃等死莫不如痛快一点,干脆豁出下身赌明天。
在孤注一掷变卖家产之后,魏四先是花钱请人很专业地解决了自己的生理问题,接着又买通了相熟的太监,他要迈进紫禁城的大门,成为帝国枢纽的一部分,哪怕是一粒沙子也在所不惜,因为在隐约之间他感觉,在那里,他或许能成为另一群流氓的首领。
从魏忠贤进宫的历史来看,此人既是一个无赖,也实在够狠。当太监这个想法虽然有些冒险,但他做起来当真是说一不二,毫不拖泥带水。和一般的无能泼皮、假爷们儿相比,虽然他的决定让他从生理上变成了阴阳人,但这事做得确实挺猛,虽然这事干完之后,他和爷们儿就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在投入宫中之后,魏四被指定名为李进忠,干的都是一些杂活,没什么油水可捞。日子虽然艰苦,但他并没有颓废下去,性格优势也很快地体现了出来,与生俱来的果敢和义气使他在众多太监中成为让人喜爱的另类。这个过程大约和金庸笔下的韦小宝有些类似,虽然长期混迹于底层太监的行列,但乐观豁达拯救了他。于市井中培养出来的幽默感以及颇为机智的钻营,更让他在尔虞我诈的宫廷内斗中,有惊无险地走到了历史的前台。
和很多太监一样,魏忠贤入宫之后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如何在宫廷斗争的旋涡中获得生存的空间。这对于他这样一个完全不学无术的人来说是非常困难的。为了自己的阉人生涯能有所建树,魏忠贤在入宫之后投到与自己同姓的太监魏朝门下,并取得了魏朝的信任,初步在皇宫中站稳了脚跟。
此时的魏忠贤已不像混迹市井时那样以魏四为名,李进忠也已成了过去时,现在他大名叫做魏进忠。这个名字虽然没什么变化,但改回本姓却是获得尊重的一种体现。然而现实依然严峻,在宫中,太监不计其数,想要在千军万马中挤过独木桥实属不易,从初进皇宫被指定叫李进忠一直到恢复本姓叫魏进忠,这个过程看似简单却足足熬了十几年,这也是魏忠贤太监生涯中最为艰难的阶段。
文化知识的极度匮乏使魏进忠很难有太好的差使,纵然人缘不错、机智无双,但在当时的宫廷之中留给他的机会实在少得可怜。然而凭着豁达上进的个性,经过几番拼搏,魏进忠终于获得了一个负责东宫饮食管理的差使,说通俗一点就是伙食助理。这个差使表面上是个小差事,实际上却颇有说道,毕竟这东宫是太子的地盘,按照现在的说法,魏进忠买的是潜力股,而随着时间的变化,这潜力股随时都可能完成向绩优股的转变。一旦这种转变发生,魏进忠就不再是魏进忠,小太监也不再是小太监。
在奉值东宫之后不久,魏忠贤就过河拆桥,抛弃了自己原来的大佬魏朝,极具眼光地改投到了著名大太监王安的门下,开始在甲子库供职。在当时,王安可以说是太监中的极品,早在泰昌帝还是太子的时候,王安的营生就是陪太子读书,泰昌帝登基之后,王安平步青云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一时之间,权倾后宫。而且这位王安大太监与外廷关系也很不错,就连以正派知识分子自居的东林派官员,在许多问题上也都要仰仗于他。
可以说,在投靠王安之后,魏进忠看到了一个太监走向成功的范例。从王安身上,他体会到,作为一个太监,最重要的就是眼光和漫长的情感投资。在当时,太子朱常洛地位飘摇,时刻有被废黜的危险,但魏进忠却兢兢业业,将东宫的伙食打理得有条不紊,同时在与帝国王储的直接接触中,他也完全称得上是忠心耿耿,做足了一个太监的本分。
平心而论,由于没有任何文化修养可言,此时的魏进忠本来很难获得太子朱常洛的尊重,但生性机敏的他很快发现太子的儿子朱由校算不上一个好学上进的优秀王储,而更像是一个灵气四溢的小木匠。这对于他来说实在是一个不错的事情。从那时起,他开始刻意地给这个未来的帝国继承人制造和提供各种新奇古怪、机关巧妙的玩具,并以此博得了孩子的喜爱。一老一少的感情也在日常生活的积淀中逐渐稳定而牢不可破,在朱由校的眼中,这个忠诚好玩的老仆,给他郁闷飘摇的皇子生活注入了非凡的活力。更多的时候,他都愿意与这个鬓发渐白的太监待在一起,这不光是因为魏进忠能给他制造各种心思巧妙的机关玩具,最重要的是在与魏进忠的相处中,朱由校真正地体会到了一个少年应有的轻松和乐趣。而这种直接积淀于童年的情感,也成为了魏进忠日后翻云覆雨的最大资本。
那一年泡了皇帝的奶妈
虽然宫中生活日渐稳定,但对于魏进忠来说,权力毕竟离他还很遥远。前辈们的成功经验告诉他,博得主子的欢心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这可以直接带来自己地位的稳固,同时也能更进一步地接近自己光宗耀祖的目标。当然刨除这层功利心之外,曾经有过孩子的魏忠贤也很可能对朱由校产生了一些非常微妙的感情。虽然他是刻意地投太子所好,但未必安了什么坏心肠,他不是天生的恶棍王八蛋,混到现在这样靠的也不都是流氓手段。相反,在这段时期,魏进忠也算不上什么浑球坏人,与朱由校越来越亲密的主仆关系,让他也从心里对这个孩子产生了情感的依赖,甚至很大程度上他都把朱由校当做了自己的孩子来看,这从后来二人的君臣生活中可以看出端倪。
天启五年(1625年),也就是朱由校登基后的第五年,天性好玩的皇帝泛舟西苑,也不知道是操作失误还是别的原因,总之最后搞得翻船落水、非常狼狈。此时已经权倾天下的魏大太监竟毫不犹豫地跳下水中,甚至完全不顾自己不会游泳的事实,意图抢救皇帝。这次事故险些要了魏忠贤的老命,但也可从侧面验证,魏忠贤对主子的忠诚是真切的,甚至可以看做是一种近乎父子的亲情。在这种情况之下,假如我们依然单纯地把魏忠贤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坏蛋,多少有失偏颇。
天启元年(1621年),泰昌皇帝归天,天启皇帝朱由校即位,这对魏进忠来说不啻于一次命运的巨大改变。在审时度势之后他郑重地把自己的名字改成魏忠贤,一个贤字已经完全可以说明此时的他对权力已经有了强烈的向往。同时就在此刻,他也意识到单凭自己的力量很难完成对权力的控制,他知道自己需要以一种更为直接的方式获得皇帝的全部信任。在这时,一个名为客印月的女人出现了……
客氏是天启皇帝的乳母,也就是奶妈。在朱由校的心中,这个乳母的地位非常重要,很多时候,客印月对于天启帝其实就是母亲的化身,两个人的情感和寻常母子没有什么区别,并未因为他贵为帝国的首领而多了多少理智。在当时的宫廷之中,客氏的风头一时无两,朱由校即位不到十天就封客氏为奉圣夫人。而这个女人也理所当然地成了魏忠贤巴结的目标。与此同时,作为一个势单力薄的女人,客氏也同样需要别人的帮助。二人一拍即合,结成了对食(宫女和太监结成假夫妻),而在这个过程中,魏忠贤又一次表现出了自己果敢的一面。
事实上,早在魏忠贤之前,客氏曾有一个固定的姘头,而且这个家伙还算得上是魏忠贤的一个恩人,他就是魏忠贤最初的大佬魏朝。不过因为差事调动,魏朝在宫中的时间不是很多,因此他和客氏聚少离多,从而也就给了魏忠贤可乘之机。
论长相个头,魏朝显然不是魏忠贤的对手,论性格他也不如魏忠贤幽默可亲,他不过是宫里培养出来的高级狗腿子,可魏忠贤则是江湖上摸爬滚打过的泼皮之王。
大概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规律作祟,在这次爱情竞争中,魏忠贤很快取得了决定性的优势,而在整个过程中魏忠贤也并没给自己大佬任何面子,此刻在魏忠贤眼里,抱住皇帝奶妈比抱住什么都可靠。当然除此之外,这一对没准也有火热的爱情,没准魏忠贤当时想的就是什么都可以让,但爱情不能让,如果他真的这么想的话,那得说,他的思想足够先进。
无论当时具体情况如何,反正最终的结局是魏忠贤占了绝对上风,在三角恋爱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魏朝这位客氏的“前对食”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同时也觉得魏忠贤实在不大仗义,于是一状告到了皇帝那里。皇帝想了想,竟然嘿嘿一笑也没生气,把他们三个人一起叫到自己的面前,先是问魏忠贤到底有没有这事,魏忠贤也不含糊,脖子一硬,毫不犹豫地就承认了自己的确干过第三者插足的事儿。问完魏忠贤,朱由校又问客氏到底喜欢谁,这时客氏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坚定不移地捍卫了自己的选择,毫不犹豫地站在了魏忠贤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