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这一顿填饱肚子的吃食,海棠红背着大家伙掉了两次眼泪。那种屈辱感是让她无法承受难过,这屈辱甚至比直接拿刀砍在她身上更让她痛苦。
但是转过头去,看一看墙边缩成一团相依在一起的老老小小,海棠红只能咬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下去。
班主死前都在嘱托她,要把玉竹班重新办起来,这三个字是他一生的心血。
他那已经枯干的如同树叉一般的手,狠命的抓着海棠红的手,不放松,仿佛要将他生命里最后的一点意志通过手掌传递给自己唯一的依托。
海棠红在那样混乱的情况,满脑子都是乱糟糟的,却在班主那骤然明亮的眼光下,一下子清明了起来。
他的希望如同一盏不灭的灯,从那一刻起,就悬在了海棠红的心间,她跟班主面前点了头,答应了班主最后的遗愿,她会重整玉竹班,让玉竹班在这梨园中一直传承下去。
虽然,这个承诺看起来如此的奢侈,希望是那么的渺茫。
但是海棠红却依然将那盏灯,郑重的放在了心头,放在了心中最最珍重的那一个窝窝里。
要饭的事,海棠红就干过那一回,她心里真的无法再承受那样的打击。
她和水仙把那两碗端过去给祁伯他们几个吃了,又跟这位好心的大婶借水,木梳,将大家都打理了干净。
“找个茶馆,唱戏。”夕阳斜照下,海棠红的脸被映的通红,看起来有种喜洋洋的错觉。
祁伯跟着点了点头,说道:“对呀,不能再这样混吃等死下去了,这里既然太平,就有人听戏,走,收拾了乘天还没黑透,现在就出去找。”
唱戏的行当,入行那天师傅就会对你说:“祖师爷尝你们这口饭吃,就是你的福份,要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有人听戏,你们学会了戏,就一辈子饿不死,一辈子不挨饿。”
可是单城这地方,还真不是有人的地方就有人听戏,不是没人听戏,只是他们不听京戏,也不听昆曲。他们听他们这里的地方戏,听晋戏和梆子。
挨家茶馆的打听,没有人愿意让他们在这馆子里依托,而且他们也没有行头,扮不上妆只能清唱,好容易有两个店主有点心动了,一听这样唱,又感觉,就穿了这么一身破破烂烂的站台上唱,本来能听的懂的就少,再不扮上,更不会有人看了。也都回绝的干脆了。
“撂地吧。”
已经是日落西山,夜幕薄薄,再不挣两个钱来,那就又要饿肚子了。
海棠红一咬牙,说了这么个决定,祁伯的老脸当时就拉长了,撂地!那是野班子才干的事,而他们是玉竹班呀,在大上海的时候,虽算不上一流,那也是二流的班子呀,如今要象个草台班子似的撂地?!
老头子的脸色有些难看了,别看他们已经落到如此处境了,但是,唱戏的人也有唱戏人的骄傲,也有唱戏人的气节。
他忍了又忍,压了又压,还是没忍住,摇着头长叹一口气说道:“不行!撂地这种事,不是咱们这种人干的,那是江湖骗子,草台班子才干的事!”
本来那两个小的就不想站在街上抛头露面的唱,一看就跟要饭的差不太多,这一听祁伯也不愿意,立刻随声附和道:“可不是,咱们这都是从小的功夫,师傅一直都说过,我们学成了是要成角儿的。怎么能站在大街上唱曲给人家听呢?”
海棠红听了气的差点说不出话来,这都什么时候了,饿的都去要饭了,还端什么角儿不角儿的架子呀。更何况,除了祁伯,你们两个小孩伢子,什么时候成的角儿呀?连台面都没登过呢,还角儿?!
海棠红气的指着他们俩个,手指点了又点,到最后,还真是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气的她唉的,叹了一口气,转身还是跟祁伯来商量了起来。
“说什么今天这戏也得唱了,总不能一直要饭为生,咱们撂的是地,但是唱的不是草台班子的戏,那咱们就不是草台班子,靠咱们的本事,唱戏给爱听戏的人听,这不就是祖师爷的训示嘛。”
祁伯依然苦着一脸,就是不吭声。
海棠红没办法,只能左一句,右一句,搜肠刮肚的把能想到的道理都说了,不是道理的道理也都讲了,连不唱就得饿肚子的话都说了。
真是说的口吐莲花,天花乱坠了,说到后来,把海棠红自己都说晕了,她感觉自己好象活到这么大,加在一起,都没说过今天这一会儿说的这么多的话。
祁伯一看海棠红是真为难了,心里狠了又狠着心,咬了咬紧牙,才把这头点了下去。只是心里还是羞愧难当,直觉得如此折煞自己的手艺,真是感觉自己这人算是丢到家了。
祁伯一点头,那两小的,也不没有话说了。只是情绪还是不高,都跟脸上被打了霜似的,毫无精神。
撂地首先得找个热闹人多的地方,海棠红一打听,当地人说一般野班子来唱戏就两地方,一个是城西的土地庙前,那正好有个台子,不过去唱戏得跟城西的保长打好招呼。
另一个就是城东头的乱马地,那地方就是一个大市场,卖菜,卖肉,卖牲口,唱小曲,打把式的都在那,不要钱,但是,也有地头蛇收些保护费用的,生人去了,也未必能打到地儿让你唱。
海棠红一想,那还得去城东呀,估计那地方就应该象北平的天桥似的地方,应该是人多热闹好赚钱的地方。
一行人就按照指点去了城东,他们到的时候,那已经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了,买东西,卖东西,看热闹,卖艺的已经熙熙攘攘将这条不太宽敝的小街挤的水泄不通了。
刚进路口,路边就有几家卖小吃的了,西北人爱食醋,这一走近,就已经闻到那熟醋味酸了满街了。
海棠红还好,饿的惯了,她也都习以为常了,那两个小的就不行了,一闻到这满街的食香,又加上这酸味那么一开胃,就已经不住的喊饿了。
满身上下一分钱没有,海棠红就劝他们,一会唱了,唱完就有饭吃了。
这会儿这两小的,才一心的巴伙的盼着唱了,再也不苦着一副脸,不情不愿的样子了。
来的晚,好地方都让人给占了,海棠红走到这街上一个有些昏暗的地角,跟一个卖凉皮的大爷商量着,给匀了块地方,就拉了场子,祁伯跟人家借了一个小马札子,在地边一坐。
就算是开戏了。
海棠红带这两,先唱了一出《游龙戏凤》主要也是为了应景,这故事正说的是山西本地的故事,必竟让人听了更加的亲近些。
果然,这一开唱,就有懂戏的,过来了听了。
海棠红唱的李凤姐,虽然没有霓裳彩衣的扮上,但是朦朦的灯光月光下,海棠红那美丽的容貌,优美的身段,还有那种绝好的唱功,一下子就把人的眼光给吸引住了。
这一段唱完,唱彩声四起,四人起身给大家鞠躬谢场,那面水仙用要来的一个破笸箩绕着场子求着打赏的钱。
别说,这地方的人,民风淳朴,人也爽利,还真有不人给笸箩里扔了些小钱。
唱了这一段,海棠红让两个小,拿了钱自去买吃的,让祁伯给自己拉着琴,一个人清唱了一段《贵妃醉酒》。
因为一个人,她也就唱了一个小段,唱了完了,也并不要赏只是众人鞠了一躬,道了谢,刚想说两句,逃难至此,承蒙大伙的关照一类的话。
只是话还没说出口,大家的口头彩也刚消,就听见,人群后面有人喊道:“让开!让开!都闪开!”
声音蛮横霸道,一听就是有些势力的人呀,这人群立刻向两边闪去,让开了一条道路。
两三个穿着浅灰着军装的大兵就在人群两边站下了,然后从人群外面走过来几个人。前面两个,一男一女,男人短发向后梳的,油光锃亮,黝黑的面色,一副粗粗砺砺的模样,穿着一件黑色的绸褂子,敞口的布鞋,手还拿了一把带着字的纸扇子。
瞧他走路的那个派头,应该是个大官。挎着他手臂的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打扮的挺艳丽的,但是一看就有些俗,大红大绿的裙子,浓妆艳抹的脸,头发烫了几个卷然后又向脑后梳成了一堆厚重的髻,一看就是一个爱打扮,却很有些土气的女人。
两个人从人群外面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年轻而英俊的军官,看起来应该是这个男人的一个副官。
海棠红虽然看不懂军衔,但是一看这阵势,猜也猜出来几分了。
看着这人向自己走过来,连忙上前,施礼,“给大人见礼了,海棠红外地逃难而来,初到贵地不知道轻重,还望海涵。”
前面这个面容粗黑的人,倒不是矫情,哈哈一笑。拿扇子一挥,大咧咧的说道:“么事,么事,没什么涵不涵的,我就是听你唱的好,所以过来看看。”
海棠红连忙谦逊:“哪里,哪里,您过奖了。”
“么有呀。你唱的就是好呀。跟那个戏匣子里唱的那么好。好!”这人说道这,忽然沉思了一下,“嗯~”
想了想又说道:“这样吧,你……你叫什么来着?”
“海棠红。”
“噢,海棠红呀,你到我那个家里去唱吧,我就喜欢听你唱,你上我们家去,天天给我唱吧。”他说完了,好象觉得为自己的想法很满意似的,脸上浮现出喜笑颜开的样子,瞪着眼睛等着海棠红回答。
“嗯~”海棠红一阵犹豫,这个邀请实在有些唐突,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另一个,这个人也没说自己是干什么,让自己过去是唱堂会还是怎么着,怎么说让自己去唱戏,说完了,其他什么也不说,就等着让自己回答了。
这怎么答呀?
海棠红一阵犯难。
这是祁伯从后来过来了,先是向那个鞠了一躬,然后问道:“这位官爷,一看就是一个大官,富贵人家呀。能到府上去唱戏,当然是我们的荣幸,只是不是知道,是怎样的唱法?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海棠红心想,哎呦,幸好有祁伯在身边,必竟是年纪大的人,遇到的事多,应对着就是自如。
两个人垂着手在那里等着这人的答复,结果就看这个人,先是惊诧的一看他们,然后,好象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竟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他拿着扇子指着祁伯说道:“嘛怎么个唱法?嘛你们的荣幸?我是说让她去我那唱戏,跟你有什么关系?至于说怎么个唱法嘛?我还没想好,等回去吧。回去我想好了,到时候该怎么唱,就告诉你怎么唱了。”
说完也不等海棠红答复了,转身挽着身边的女人,向人群外面走去了。
然后,他身后跟着的那个年轻的军官就走了过来,跟海棠红说:“海棠红小姐,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