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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下茶淀

母亲的病本来还算平稳,谁知前几天下了一场雨,老人大概着了些凉,竟然几天连续高烧不退,感染了炎症后又引起全身器官衰竭,因此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

李寻明白,老人的时日恐怕不多了。

在医院的这些日子,他差不多隔几天就会看到人间生与死的交替,外科病房对面就是妇产科,这里几乎天天上演着生的欢乐和死的悲哀。

一个星期以后,老人终于走了。

老人走的那天上午,曹铁正好刚从青海赶回来,他安排阎伟和小赵回队汇报工作,自己则直接到了医院。

老人的遗体还在抢救室,是李寻要求医院先在这儿放一放,他知道曹铁上午会赶回来,在电话里曹铁一再告诉李寻,他没回来之前谁也不许把老太太弄太平间去,谁这么办他跟谁急,哪怕他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李寻知道他指的是医院。

曹铁跑上三楼病房时李寻正在门口等他。

“曹哥,辛苦你了。”李寻眼圈儿有些红,但他没落泪。

老人的面容一如既往,只是显得有些憔悴,她一生问心无愧,因此脸上毫无痛苦之色。

曹铁走到床头轻轻拉住老人的手,那手还是软的,一点儿也不僵硬。

“伯母,我是铁子,您临走时我没顾上送您,对不住了。您一路走好,我和寻子在地上瞧着您哪!”他似乎在强忍着泪水,因此脸部表情显得有些古怪。

把老人搭上手术车送走后,李寻发现曹铁不见了,他心里着急,便在病房里四下寻找。走到病房尽头的公共卫生间门口时,他听见里面好像有动静,似乎是一个人压低声音在哭。

“曹哥。”他轻轻喊了一声。

有一扇门被慢慢推开了,是曹铁。

他正哭得泪流满面。

李寻一下抱住了曹铁。

章大为和李同回来后马上把情况向队里做了汇报。

季枫和曹铁都在,会议室的长条桌子上放着那只装满冰毒的小箱子。

“把李寻也叫来吧,让他换换脑子,早点儿从丧母之痛中摆脱出来。”季枫瞧了瞧几个人说道。

李寻推门进了屋,向大家点点头后一言不发地坐到椅子上。

“事情是这样,”章大为看了一眼李寻又详细介绍说,“宣北平他母亲带着小孙子住在右外大街的一套经济适用房里,是小两居,大概60平米左右,去年新买的。经过仔细了解和询问,老太太根本不知道小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要是知道就坏了,老太太非给扣上个包庇和窝赃不成。”曹铁插了一句。

“当然,关于这一箱子冰毒,宣北平和于燕华肯定得有个交代,他们就算铁嘴钢牙,恐怕也是死罪难逃,这事儿肯定是没什么悬念的。”章大为灌了一大口水,目光有些复杂地巡视了大家几眼。

“我想再说一件和本案无直接关系的事儿,但是我觉得这可不是多管闲事,恐怕你们看见这情况心里也得琢磨琢磨。”他放下杯子说。

屋里的人都瞧着章大为。

“宣北平有个四岁的儿子,老太太当时说起她这小孙子来直掉眼泪,这孩子得了一种病,名字我叫不上来,就是肝、脾、肾这些器官无缘无故衰竭,得长年吃一种进口西药才能维持生存。”

几个男人的目光都变得有些凝重,这种事情大概只有几万分之一的概率,可偏偏就摊到了这家人头上。

“老天爷不长眼哪!”李寻发感慨说,他有个儿子,也是四岁。

“关键是这种药太他妈贵了,一个月没有上万块钱根本拿不下来,而且药量还得逐年递增,这不是要命吗?”章大为又补充了一句。

“宣北平什么时候开始贩的毒?”李寻问曹铁。

“据调查大概是一年半以前。”季枫替曹铁回答。

“那他儿子什么时候得的病?”李寻接着问。

“两年前。”季枫注视着李寻,忽然觉着李寻这两句问话似乎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另外的几个人好像悟到了什么,也都不说话了,这种事,几乎是一点就透。

他们心里明白李寻是在用时间差来说明一个问题。

“那孩子我们见着了,挺乖挺可爱的一孩子。”章大为的眼神柔和了下来。

季枫看着章大为,脑子里忽忽悠悠地闪出了小猫丢丢。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曹铁抑扬顿挫地念了两句话,那是高中课本上鲁迅的诗。

谁也不知道他是在指章大为,还是在指他自己。

“你的意思呢,大为?”曹铁问。

“要是政策法律允许的话,于燕华如果判个缓刑,就可以在家里照顾这一老一小了。可就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可能?”

“只有一条,于燕华要有立功表现,而且是立大功!”季枫回答说。

“有这种可能吗?”李同问。

“有,但是决定性的主意要由宣北平拿,他不点头,于燕华绝对不会多说半个字,关于这一点你们不要跟我争,我早就品出这两口子来了。”季枫的话几乎不容置疑。

大家又沉默了,宣北平态度死硬,他怎么可能点这个头呢?他不仅死不交代,而且还言之凿凿地替自己辩解说,买冰毒的那些人都是家产百万千万以上的大款,这些人的钱要不就是轻轻松松唱几首歌、跳几个舞或者演几部电影挣来的,要不就是来路不正“黑”来的,他们吸毒,是钱多了烧的,我们之间一个愿意拿钱买一个愿意卖,你们让我交代什么?除非这些人都死光了,我们没有了市场,这种买卖才会消亡,你们抓我,这纯粹是治标不治本。

“老大,让我去医院和宣北平聊聊吧。”李寻突然冒出一句。

“怎么,你想试试?”季枫问。

“对,我想试试。”

世上无巧不成书。

李寻的母亲和宣北平的母亲同是1935年生,都是69岁,两个人的儿子也年龄相同。关于这些,李寻事前并不知情,他没想到这些极为偶然的因素竟然无可抗拒地拉近了他和宣北平之间的距离,而从宣北平的性格来讲,这个距离本来是不好逾越的。

当提到刚刚去世不久的老母亲时,李寻禁不住潸然泪下,宣北平的眼睛也红了。

李寻话题一转,他注视着宣北平那张地道的武生脸庞说:“东西在老太太家里取出来了,你要是不承认,老太太弄不好就得兜着,你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宣北平面色惨白,他和这个警察已经聊了将近一个钟头,他觉得这是个明白人,话说得句句在理,没有一丝一毫拍唬自己的意思。

“我认栽吧。”宣北平心里琢磨着,但那话却撑在嗓子眼儿不肯出口,他以前在舞台上饰演过赵云和马超,在他的内心深处总要把这些角色和自己对比一番,他一直看不起历史上的那些降将,不管他们有多少理由。船沉了大家一块儿死,不能看见旁边有条大船就不管不顾别人自己先跳上去,所以他从来不演吕布,那“三姓家奴”武艺虽然了得,但人品却是下品的。

“抽支吧!”李寻递过一支烟,替他点着了。

“现在你这案子已经有了证据了,你说不说都一样。可是人不能太自私,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你还上有老,下有小,你儿子的事儿我们也都清楚,孩子在这个岁数正是刚刚懂事的年龄,他身体不好,据我们了解,你老婆现在在看守所连饭也不吃,就嚷着要见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宣北平眼睛里有泪光在闪。

“她惦记着老人和孩子!她要和你见面,是想亲口告诉你,她想回家照顾老人和孩子,她想孩子,为这她天天晚上哭。我们也想过,她如今已经触犯了刑律,可是如果有立功表现,她就极有可能弄个缓刑,法院当庭让她回家,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儿,你想过没有?”

宣北平双手抱头,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半个多小时以后,离开医院的李寻在电话里对季枫说:“老大,宣北平同意了,赶紧安排他们夫妻见面吧,你说什么?拍唬他?怎么可能?我就是跟他实话实说,还是大为说的那句话:这世上没有坏透了的人,人性本善呀!”

“寻子,怎么这么多感慨?”季枫在那边问。

“见面再说,赶紧安排吧,大哥!”李寻匆匆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宣北平和于燕华被破例安排见了面,在会见室两个人都哭成了泪人,宣北平的眼泪还多了另外一层含义。

季枫他们明白,他是把自己看成了降将。

会见结束时,望着一步一回头的妻子,宣北平突然叫了一声:“燕华!”然后趋前一步,拉了一个架子,用小生道白的腔调念道:“娘子,小生此去,想是难有相见之时,你我夫妻二人,恩爱日久,不想世事难料,虽是无奈,却已触犯王法,成戴罪之身。娘子啊,若今生不得相见,你我二人来世再续姻缘吧。娘子,小生这厢有礼了,娘子啊,我——走——了——哇——”

宣北平一口一个娘子,念白似行云流水,铿锵悲切,于燕华听得如醉如痴,泪雨滂沱,屋里的人全都呆住了。

待宣北平被带出去后,于燕华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得到了丈夫的认可后,于燕华招了,提审员接连审了她一个星期,才把供词理出一个头绪。

她除交代了十几个上、下线和两三家毒品制售点外,还供出两个重大线索:位于北京北郊的紫丁香娱乐中心有帮助职务犯罪者洗钱,从事色情服务、聚赌、吸毒的嫌疑;海淀、门头沟两地接壤处的某高级小区内有人有定期往里输送冰毒的嫌疑。而据一直在密切关注这个小区的刑警说,这里住的居民以娱乐界、演艺界人士居多,其中不乏在国际国内较有名气的大腕儿。虽然可以肯定有些人介入了毒品,但就是苦于无真凭实据。刑警还介绍,这些吸毒者的内幕虽然极为隐秘,但经常在北影门口趴活儿的一些北漂群众演员中却可能有人知道内情,只是因为其中水太深,获取线索比较困难。

但是于燕华始终没有“抬”徐虎,没有人知道这其中的真正原因是什么,这成了一个永远的谜,直到于燕华自尽身亡。

由于好几件事情都攒到了一块儿,曹铁建议开个会,把事情说一说。

冯禹也来了,但右臂还打着石膏,下面用板儿托着,住了好多天院,脸色儿也捂得有点儿白了。

“铁子,你就说吧,我这几天上火,嗓子不利索,就拜托你了。”季枫的嗓子确实有些喑哑,他自己明白,那天抓捕于燕华的路上碰到了那个“牛二”司机,这要是在下班以后,背不住就给他几下儿了,那家伙太混账,正像围观的市民骂的那样儿:绝对是欠揍!可自己不能,这就像蚊子叮自己一样,明明眼看着它在吸血,可是又不能拍它,这太窝囊了。他一股火儿闷在心里,第二天嗓子就哑了。

曹铁说:“难得今天凑得这么齐,咱们点个名吧,再过几年咱们岁数一大,各奔各的前程,大概再也难得像今天这样聚在一块儿了,是不是?”

大家都不由看着曹铁,这话里似乎有一种隐隐的伤感。

自从李寻母亲去世后,曹铁也一直没缓过劲儿来,他觉得老人家太好了,在她身上集中了中国妇女许多传统的特点,比如柔韧、忍耐、善良、质朴,可是这些东西却正在被这个社会所轻视,怠慢和抛弃。尤其是他看到许多经历过挫折和岁月磨难的上了年纪的人也被利益所左右,变得有些浮躁和功利时,他心里更觉得特别惶惑不安。他其实是个老派人家出身,讲究礼数,重视待人接物的规矩,当这些令人留恋的好东西正在一点一点消失时,他却从李寻母亲身上寻觅到了它们的踪影,可是如今老人走了,他心里刚刚筑起的一个巢轰然坍塌了下来,这些感受他跟谁都没讲过,这感受就像抽丝剥茧一样,一点一点抽剥得人心里生疼。

“曹哥,点名吧,发什么愣呢?”李寻在旁边提醒说,他猜到曹铁大概还是为母亲的事情心里别扭。

点名的时候,章大为发现周可心没在现场。

他不大好意思问季枫,虽然他心里已经给自己筑了一道墙,而且是防火墙。

中午在饭厅吃饭时,章大为悄悄坐到了季枫身边,今天伙房有玉米面贴饼子,他买了两个。

“大为,贴饼子再加上猪肉炖粉条子,可劲儿造啊!”季枫有些调侃。

章大为笑笑没有说话,东北人确实好这口儿。

“小周让我派了个活儿,在会上我没公开说,先保点儿密吧。”季枫边低头吃饭边说道。

“上哪儿了?”章大为掰了一块贴饼子递给季枫。

“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啊,”季枫停顿了一下,“我和曹铁让她去北影门口趴活儿去了。”

章大为拉长声音“噢”了一声,他凭直觉猜到是曹铁的主意,而且他猜到这后面一定会有大动作。

下午接着开会,先由曹铁介绍此次的青海之行。

谈起在当地旅馆的那次抓捕,曹铁说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那就是惊心动魄。

从中原地区来当地买枪的贩子一共四个人,事先青海警方并不是很了解他们的底细,只是根据当地的一个枪贩子马努海的交代得知,这几个人此次要购十六支“化隆造”,然后带回中原。

据那个后来被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的当地枪贩马努海交代,这几个人已来过化隆好几次了,每次都购买十几支到二十多支的“化隆造”,然后拿回中原地区再加价贩卖。

这伙人应当是一个经验老到的贩枪团伙,从旅馆的监控录像看,他们目光机敏,动作利索,分住在二层的两个房间,其中两个外形高大健硕的住在202,另两个相对瘦小一些的住204,这几个人进屋后便闭门不出,看样子就等着第二天和马努海派来的人接头,然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曹铁回忆说当时他们都有些大意,认为那些人肯定会在警察的厉声呵斥下乖乖束手就擒,但却没料到门刚刚被服务员以打扫卫生的借口敲开,看到服务员身后的陌生人,枪贩们便如同被猎人逼入绝境的猛兽一般,凶猛地扑向人数超过自己三倍的警察。

那两个身材相对瘦小的绝对是有一定功夫的“练家”,当阎伟和小赵分别向他们扑过去的时候,其中的一个竟然先是上身一晃接着飞起一脚踢掉了小赵手上的五四手枪,然后顺手揪起床上的棉被撞碎窗户玻璃从二楼飞身跳了下去。

另一个枪贩更加凶悍,被阎伟和另一个当地的警察逼入房间死角后,他指东打西,佯装挥拳击向阎伟,右腿却暗中抬起猛然踢向那个警察的腿外侧,乘阎伟略一愣神的瞬间,他伸手抓起身边装满热水的暖水瓶抛向坚硬的水泥天花板,暖水瓶“砰”地一声被撞成无数碎片,滚烫的热水和碎玻璃从天而降,乘人们都在本能地躲避的刹那,他疯狂地撞开屋里的人从房门跑了出去。

曹铁说幸亏楼下和楼门口埋伏了大批警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讲完后曹铁总结说:“我觉得现在人们有个误区,就是把特警的装备和技术放在了第一位,过分强调高科技,所以现在弄得什么影视剧也跟着瞎掺和。特警不是机器战警,绝大多数场合还得靠自己的功夫和脑子,这次的青海抓捕对我们就是一个教训和经验。”

阎伟和小赵铁着脸没有说话,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吃这种亏还是头一次。

小赵终于有些绷不住了,他看看大家说:“当时真没想到这俩小子手脚这么厉害,再说咱们也不是徐虎,谁能有他那两下子。”

有几个人不出声地笑了,一直没有作声的季枫突然哑着嗓子插了一句:“你们不提徐虎我倒忘了,告诉你们个事儿,昨天看守所那边来电话,徐虎他们三个人都宣判了,徐虎死刑,吴天桂无期,钱昆判了五年,这几个人都没上诉。”

“你通知周丹了吗?”章大为问。

“没有,还没来得及,不过她不见得来见徐虎。”

“女人无情啊!”李同不知怎么蹦出这么一句。

“同子,不对,她和徐虎是有情无缘。”章大为摇摇头。

“那就再演一出‘人鬼情未了’吧!”李同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季枫拦住他们的话头说:“行了,先不说别的了。是这样,昨天上级把我找去谈了谈,初步达成个意向,近期要把一部分精力放在这几个方面,一是紫丁香娱乐中心涉嫌洗钱以及吸毒、嫖娼的事情现在正式立案侦查,曹铁过去干刑警的时候参与过对此类娱乐中心的调查,所以这事由曹铁主抓,李同配合。当然,这个紫丁香来头比那些小鱼小虾大得多,据说他们自称在京城娱乐行里除了云上人间以外就是他们最牛最火,话虽然有些大,但也不可不信。”

曹铁续了一根烟然后插话说:“据我所知,那个什么云上人间虽然关门停业了,但听说有些小姐们又都跑到紫丁香去谋出路,那个人称‘京城四大名妓之首’的黎海玲在被杀之前也是从云上人间转移到紫丁香去的,这些小姐身价都很高,出台一次一般都不低于三千到五千,那个黎海玲更是低于一万元不干的主儿。”

章大为有些调侃地扭头对李同说:“同子,你刚才说什么‘女人无情’?错了,我更正一下儿,应该是‘婊子无情’,懂了吧?”

曹铁用眼神制止了一下又接着介绍说:“这个黎海玲被杀以后,警方从她居所搜出了大量现金和好几个存折,经过清点,共计有1000多万元人民币。”

底下有人骂街,还有人叹气,一个自称为“名妓”的风尘女子居然十年间就成了巨富,这些钱是什么人给她的呢?

曹铁不动声色地说:“问题就在这里,心甘情愿往她口袋里送钱的人,除了一些发了横财的人以外,还有一些腐败分子,说白了,这些挣了大钱的小姐们口袋里的钱全是民脂民膏,更可笑的是,这些人玩儿够了以后还跟小姐索要发票,抬头写上什么差旅费、文化用品,好回去报销。”

“能报销吗?这真他妈是世界奇闻!”下面有人问。

“原来我也不信,可后来才知道,这些人嫖完娼的费用居然真的就能拿一张发票报了销,这不是让广大纳税人给他们买单吗?这些狗杂种!”曹铁终于按捺不住地骂了起来。

下面议论声响成一片,这种事情是最戳老百姓肺管子的。

季枫拦住了大家的议论:“我接着曹副队长的话往下说,就是这些什么‘名妓’、‘小姐’之类的东西到了紫丁香以后,后边儿那些苍蝇肯定也会寻着味儿跟踪过来,而且会更加疯狂地放纵和挥霍,换句话讲,就是广大纳税人的血汗钱会在这里成千上万地打了水漂,这些,都是政府和老百姓绝对不能容忍的,让曹铁和李同去进行前期摸查,就是想把那里的情况先摸个底儿掉,然后该抓的抓,该判的判,便宜不了这帮乌龟王八蛋!”

有几个人忍不住喝起彩来。

第二件事,就是于燕华揭发的那个影视娱乐圈人士云集的豪华住宅区涉毒的问题。

曹铁看了看手头的一份内部材料说:“毒品问题是不是和贪腐有关,有些专家们已经开始关注这个问题,初步结论是,不能排除它们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要是贪腐和毒品结成了亲兄弟,那我们这个民族可就真的麻烦了。所以,为什么有时候让特警介入对毒品的追查,也出于对这种隐患的考虑,”他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季枫说:“是不是这样?老大。”

季枫点点头,事情都是明摆着的,还有什么可置疑的。

会议开到了很晚才结束,一楼大食堂的门也关了,老段上来说食堂的师傅说东西倒是有,可都是泡得有些糟的面条儿,让大伙儿晚上吃这个有些过意不去。

“去辽阳春吧,有日子没尝他们的鱼了。”章大为建议。

一见来了这么多人,小老板脸上乐开了花,他一边亲自安排餐间一边说:“翠花,快沏三壶茶,别弄茉莉花,我房间里有一盒铁观音,拿出来沏上,快点儿啊!”

一听“翠花”,大伙儿全忍不住笑了,小老板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说:“诸位大哥别见笑,她真叫翠花,和我是一个村儿的,上个月刚从东北来投奔我的,咳,俺们东北人说话就这样儿,一嘴大碴子味儿。”说完他也忍不住笑了。

几张方桌被码成了一长溜儿,小老板使出浑身解数,亲自下厨掌勺,厨房里传出锅勺乱碰的叮当声和炒菜时发出的“滋滋”声响,显得煞是热闹。

饭菜陆续端了上来,小老板和几个女服务员都不远不近地站着,他们喜欢听这些人聊天儿,那些内容是在别人嘴中听不到的,他们觉得又好玩儿又惊险。

“喝口儿吗?大哥。”有人提议。

季枫摇摇头说:“算了吧,还有几件事儿得和大家通个气儿呢!”

季枫边吃边说:“近两个月德国特警要来国内访问,他们先去的韩国,又去了日本,最后到北京,点名要和特警切磋交流。”

“怎么个切磋法儿?”冯禹问,他右胳膊伤还没好,因此吃饭时只能用左手拿勺子。

“这帮德国鬼子,是不是有点儿小瞧咱们?”李同脸上的青筋迸了出来,在灯光下他的脸色有些不大正常。

季枫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什么也没露。

“最主要的是,他们不知道怎么听说了咱们还有一位会耍双节棍的女特警,点名要和她切磋!”季枫仍然不动声色。

“哎,小周呢?”有人喊了起来。

“暂时保密。”曹铁微微一笑。

“所以,为了工作需要,队里准备调两个人来咱们这儿,一个是搏击高手,一个祖上是练形意拳的,当然,除了工作需要,也有对付德国鬼子的意思,行了,先不说了,吃饭!你们没看见小老板今天亲自下的厨吗?”季枫似乎有意把周围站着的人支开。

等小老板和几个女服务员散开后,季枫才压低声音对大家说:“老鬼的那个同案犯胡凯为了立功赎罪,交代说有个叫桦子的,也在茶淀农场呆过,一年以前才出来,可能有犯罪迹象。这个桦子,岁数不大,鬼点子不少,现在有两个绑架案还没破,据分析有可能和他有关,这小子,要是真的重操旧业,就有可能是咱们的一个死硬对手,不可大意呀!这样吧,根据上级的意思,我和大为抽空儿去趟茶淀,先摸摸桦子的底。曹铁和李同办个紫丁香的会员卡,正式开始对紫丁香的摸查,那里边儿水深,乌龟王八蛋不少,够你们查一阵子的。”

李同接着话碴儿问季枫说:“大哥,你刚才提了一句老鬼,听说这孙子不是正在装精神病吗?怎么样了?司法鉴定做了没有?要真是让他钻了空子,那我宁可像《警察局长的自白》里的那位局长一样,豁出去进监狱也要找机会把这孙子一枪崩了,要不我这辈子都活不踏实!”

季枫没说话,沉着脸给人打了个电话,他和对方“嗯嗯啊啊”了几句后,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一字一句地说:“刚刚得到的消息,老鬼做了两次司法鉴定,结论是精神系统正常,鉴定中心保持完全行为能力的结论。这狗东西,这回是真的活到头儿了!”

大伙儿禁不住低声欢呼起来。周围住的都是老百姓,不能扰民。

季枫脸上放光,他一拍桌子说:“小老板,来一箱啤酒,今天得喝个痛快,领导那边我去解释!”

周可心被季枫分派了去电影厂趴活儿的任务以后,心情有些忐忑,她先回到家里,帮母亲做了些事情,然后便坐上13路公共汽车去了吴越家。

说实话她心里真的没底,季枫交代完任务后只说了一句:“具体情况具体掌握,随时保持联系。”便低头忙他自己的去了。到吴越家来,一是为了看看吴老伯,另外也是想向这父女俩讨教一下,因为她发现吴越虽是个女子,但却神通广大,三教九流几乎无所不识,这就使得周可心不知不觉地把她当成了自己精神上的依靠。

满头白发的吴国安笑眯眯地把她迎进了屋,自从上次一见,他就觉得这个从事特种职业的清秀小女子的性格竟和自己有些相像:好思索,心地善良而且疾恶如仇。正如他对吴越用开玩笑的口气讲的那样,这要是赶上1957年反右,他和周可心板上钉钉肯定全是铁杆儿右派。

由于和周可心事先已经约好,吴越下了班后早早就赶回来了,一个多月不见,两个女子显得很亲热,她们不断用手互相拍打着对方的胳膊和肩膀说笑着,似乎忘记了身边的吴国安。

吴国安见状,便脸上带着笑意踱进了自己屋里,女人之间的事情,男人永远是不能掺和的,这是至理名言。

“是不是有事?可心。”两个人在卧室坐定后吴越问道。

吴国安端来两杯浓香的雀巢咖啡,然后笑笑退出去了。

“谢谢吴伯伯。”周可心总觉得吴国安不知哪里和父亲有些相像,此时她一下子想了起来,是那眼神,坦诚透明无遮拦的眼神,她至今仍然记得父亲临走前虽然已经形销骨立,但那眼神却一直不肯消失,直到他闭上眼睛。

吴越又追问了她一句。

周可心回过神来说:“是这样,上面分派给我一个任务,有些像谍战片里的卧底。”

吴越把身子挪开一些故意夸张地上下打量着周可心,然后半开玩笑地说:“哟,我们的小女子要去卧底啦?现在这种题材可是大受人欢迎啊!”

周可心一脸严肃地说:“别开玩笑,人家可是找你讨主意来了。你路子那么野,肯定能帮我参谋参谋!”

吴越依旧笑模笑样儿地问:“你这小女子,你怎么知道我路子野?”

“每次和你见面或者和你通电话的时候,差不多总要有外面的人在电话里找你,尤其是在后海吃饭那一次,你接了大概有六七个电话,而且都是男的。我听的出来,他们都有事情托你或者求你,可你那口气,又不太把他们当回事,你以为我是傻子,什么都听不出来?”

吴越抿了一口咖啡说:“医生这个职业,容易接触来来去去的患者,如果你是个女医生,再要有几分姿色,那就难免会引起男人们的非分之想了。我又是主治肾病一类毛病的医生,你想想现在有钱有身份的男人,有几个人的肾是健康的?剩下的,你猜也能猜得出来,就不用我说了吧?”

“我提个敏感的问题,这些人里有追求你的吗?”

吴越盯着周可心看了片刻,然后点着她的鼻子说:“可心,在当今这个社会,你真是一个在同龄女子里少见的单纯姑娘!能没人追求我吗?可是我得满意呀!倒是有一些男人,有未婚的,也有离异的,向我表露过这方面的意思,但我都觉得不对路子,不知怎么,越是有钱有地位的,我越从心里看不上,虽然他们很有优越感,可这些人骨头里是空的,他们的做派有很多做作甚至表演的成分,你想让我以后和这些人结婚、成家,然后和他们同床共枕,有那种肌肤之亲,我想想都恶心。当然,这并不排除我和他们来往,他们有时候有事求我,我有时候也有事求他们,这样挺好,我把关系定在这个层次上,虽然他们吃不着,但是起码可以在近处欣赏呀,秀色可餐嘛!尤其是有时候一起外出办事,他们开着好车来接我,或者在外面吃饭的时候,面对别人投来的羡慕的目光,他们心里还是很得意的呀,这些男人们的虚荣心真是太可怕了,可是有时候我回想起来心里也很难过,这些人为什么学得这样虚伪、虚荣?他们在商场和官场上最大的荣耀好像不是替这个国家和老百姓做了什么事情,而是变成了能拥有什么样的女人,这成了他们对外炫耀的最牛的资本,可怕呀!”

周可心一声不吭地听着,她绝对没想到吴越还有这么丰富的人生阅历,虽然她才27岁。

“还有一些人,”吴越接着说:“自己有家室,而且从心里也不想改变这种状况,说白了就是那种‘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男人。他们也暗示过我,钱他们有的是,给我一套房、一辆汽车是小菜一碟。”

“这种人,给他们一脚让他们滚蛋算了,还给他们脸干什么?”周可心有些愤怒,她觉得这对女性绝对是一种侮辱。

“给他们一脚?可心呀,你给得过来吗?这种人太多了,你就是把自己的腿踹断了也踹不完哪!”

“那怎么办?他们不会纠缠你吗?”周可心担心地问。

“当然会有这种情况,这时候我会悄悄发个短信,过几分钟后就会有电话打进来,对方一听给我打电话那个人的来头儿,马上就会闭嘴了。”

“你这就叫‘以夷制夷’,对不对,吴越?”

两个人大笑起来。

吴越抹抹笑出的眼泪说:“光顾扯闲话了,说吧,具体什么事儿要我帮忙?”

周可心也正色说:“对不起,越越,我刚才又想了一下,具体的我现在还不能说,等以后再告诉你,我只想让你帮我认识一个在北影厂门口找工作的外地群众演员。”

“北漂?找剧组趴活儿的,是不是?”

周可心点点头,“最好是有点儿根基的。”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容我先想一想,行吗?”

“越越!”吴国安在卧室大声呼唤吴越。

吴越止住话头说:“我爸在提醒我呢,你今天来得巧,正好赶上我爸我妈的结婚纪念日,咱们今天不在家吃,马路对面新开了一家老北京风味,刚开张正在优惠,人也少,我爸说咱们就去那儿吧,行吗?”

人老了就容易固执,喝了几口酒的吴国安忍不住又提起了周可心的父亲和那个年代的话题,尽管吴越一再用眼光暗示。

周可心永远忘不了吴国安上次讲的发生在那个年代的火车站上的故事,她一直觉得那种事情是对人类良知的一种挑战和公然践踏。她不知道父亲是不是也参与过这类事情,她只要一想到这些心里就会不好受。

“吴伯伯,还记得拿军用皮带抽人的那家伙长什么样子吗?”周可心鬼使神差般问了一句。

吴国安眯起眼睛带着回忆的表情说:“不大记得清了,但是那家伙额头右侧有一块明显的月牙形的疤,差不多有三公分长,你知道我是个外科医生,对于长度是看得很准的,而且那块疤终生不会消失。”

从老北京风味饭馆出来后,吴国安先回了家,他还沉浸在对妻子的怀念之中。

吴越给了周可心一个纸条儿,说:“可心,我给你联系好了,你到北影门口去找这个人吧,是个女的,她这个星期都在。”

周可心接过纸条后问吴越:“越越,你能帮我分析分析那个拿皮带抽人的‘月牙疤’现在能做什么呢?”

吴越看了一眼身边穿梭的人流说:“这个人大概插过队,或者当过兵,也许后来又进过大学,之后是走上仕途,也许会花钱再弄个研究生学历,使仕途更加一帆风顺。总之,他应当混得不错,按我的分析,他要是混到现在,大概地位不算低了,钱也应该弄了不少了,老婆孩子没准儿都送出去了,他再在国内狠捞一把之后就会消失了。你要让我分析,我就是这么个结论。”

周可心惊奇地问道:“你根据什么推断的?”

吴越沉寂了几秒钟后才说:“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为查访那个神秘的桦子,季枫和章大为驱车来到茶淀。

到了茶淀劳改农场门口,章大为若有所思地说:“老大,你知道我想起什么来了?就是前几年我还在大学的时候看过作家丛维熙写的自传体小说《走向混沌》,那时候他因为‘右派’问题被劳动教养,就被关在茶淀,留场就业以后他每星期都要从茶淀骑自行车回北京去看望老母亲和孩子,路上要骑八个钟头。当时我看到这段儿描写的时候头都大了,咱们开车来这儿,两个多钟头还嫌累,他居然骑辆自行车骑八个钟头,这得是什么精神支撑着他?真太不可思议了。”

茶淀农场的管教干部热情地接待了两个人,季枫首先对上次农场对老鬼绑架案的大力配合表示感谢,接着便详细说明了来意。

一听是来了解桦子,两位干部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这小子,跟老鬼还不是一路子,更难琢磨。”其中一个说。

“他们这些人也分帮派,要了解桦子,还是得从服刑人员中找,这样儿吧,我找个人来试一试。”另一位管教干部说完后便推门出去了。

十来分钟后,一个皮肤微黑两眼骨碌碌乱转的服刑人员被带进了办公室。

“报告政府,犯人毛振华前来报到。”他显得很有规矩,举手投足一丝不苟。

那两个管教干部满意地冲他点点头说:“毛子,有两位北京的警官向你了解点儿情况,如实讲啊,情况要是有价值,政府给你加分儿,想不想早点儿回家见老婆孩子?”

“报告政府,做梦都想!”毛子毕恭毕敬地说。

两个干部冲毛子点点头,轻轻带上屋门走了。

毛子确实配合,他尽其所能地介绍了他所知道的有关桦子的情况,他说桦子刚进来的时候才19岁,是因为“拦抢”(拦路抢劫的简称)被判了九年。头几年还略显稚嫩,到了后三四年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开始变得特有主意,身边也常有三四个人经常在一起切磋什么,由于经常打架闹监,所以关小号那是常事,可跟别人不一样的是他每次进小号都会带上几本书,这在茶淀农场还是非常罕见的,因为小号里面空间很小,人被关上几天后就会烦躁不安,更别谈什么看书学习了。

“他都跟什么人走得近?”季枫问毛子。

毛子沉吟了一会儿回答道:“比较铁的有两个,一个叫陈春,一个叫刚子,这俩人好像也是去年夏天出去的。”

季枫和章大为对视了一眼,这些人作案,最能结成团伙关系的就是发小儿和狱友,许多案子中的团伙作案都是这种情况。

“好,毛子,你再仔细想想,有情况通知管教。”

毛子刚要被那两个管教带走时,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来冲季枫他们喊了一声:“报告政府,我想起来了,桦子说过一句话。”

几个人都瞪眼看着他。

“他说,他想当中国的本·拉登。”毛子长出了一口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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