芹菜生下来就会笑,甜甜的。
芹菜不笑的时候安安静静的,坐着,站着,打猪草,偎在大人怀里晒太阳。芹菜父亲就咧着嘴笑,这丫头,生下来就懂事。
芹菜上学时也懂事,每天按时上学,准时放学。和我同路时,很少说话,我便经常引她说:“怎么叫芹菜?”
“我爹喜欢吃。”
“芹菜不好看。”几个男孩起哄。
芹菜不理我们,她一边走着,一边背课文。
父亲总是说我,“你看人家芹菜,一点也不用操心,你也多看书。”
二贵、木耳他们也被家长训斥。于是,看了芹菜,我们就不理她。芹菜却理我们,她提醒着该背课文了,试卷没交了,老师布置的字词得会背了。芹菜还叫我们要听老师的话,不然就考不上大学。
“你想考大学?”我望着芹菜,好像比我高一些,亭亭玉立的样子,我们村可是一个人也没上过大学,特别是女生,连初中都上不完。
芹菜掏出英语课本,径直先走了。我看了看二贵,二贵也摇摇头,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的是芹菜的成绩居然在初中也好,比我们男生都好。期中考试,还得了张奖状。芹菜的父亲蹲在小店的门口磕着袋里的烟火,“女孩子,成绩再好也没用。”但我认为他的话是假的,因为他说完话笑咪咪的,一副得意的样子,而且二贵还说他买了肉给芹菜吃,芹菜说的。我跑去问芹菜,她承认了,她说爹鼓励她考上中专,吃皇粮。
老师也说她能吃皇粮,成绩稳稳的。没事时都喜欢给她补补课,做些题目。芹菜还是笑笑的,静静的,挟着书在校园里来来去去。
回到家,她还有时间帮着干农活,到田野里挖猪草,准备收麦子,仿佛中考还很遥远。我却不然,什么事都不问,在屋里头看书,连母亲喊我去接电线,让场上亮起来,我都说作业多推掉了。
问题就出在这儿,我们村刚通电,芹菜家也接电线让麦场亮起来。正在洗头的芹菜一手水跑出来,拿起插头。
触电了。
多少年来我从不愿回忆这个场面。我只知道我拿着芹菜做好的试卷呆呆地站在场上,看着熟悉的人们来来去去,将悲痛进行到底。
后来我考上师范,去师范的路上没有了芹菜。回家的时候,芹菜的父亲经常等着和我聊天,他总是说,“要是芹菜不拿插头,该和你一样了。”他每说一次,我就必然的想起祥林嫂。我才知道祥林嫂式的痛苦是将心情释放后的最纯厚的情感,永远不可能消融。所以,我从不厌烦,耐心地听他一件件讲述芹菜的往事,尽管每一件我都很熟悉,熟悉其中的每一个字,熟悉他说每一句话时的语气。
我回老家的时候不多,但只要一回去,他都在等着我,和我聊天,聊芹菜。
他的语气后来淡了很多,小儿子长大了,他抱了孙子。见面时他开始喜欢说他的孙子,说他的身体,高血压,总是晕。我告诉他,芹菜可以治高血压,水煎服,很有效。
再回家时,他家门口已经种上了一小片芹菜,密密的,立在风中,很整齐。我说结果怎么样?他正在宅子上,“真奇怪,还没喝,看着芹菜就不晕了。”
我看到一排排芹菜,亭亭玉立的,静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