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个文盲,母亲不认识“一、二、三”以外的任何一个汉字。
母亲却喜欢讲故事,讲一些遥远的年代里书生苦读的传说。正在吃饭时,她说古代有一个人把头发系在梁头上,困了用锥扎自己的大腿。听多了我会告诉她那叫头悬梁锥刺股,母亲往往高兴得说:“还是读书好,一下子就记住了。”夏夜乘凉时,母亲说有一个读书人,没有油点灯,就捉了很多萤火虫放进瓶子用来照明。还有一个人在雪地里借着雪光读书,母亲说时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告诉她那叫囊萤映雪,老师说过几百遍的。
母亲怔了怔,马上又高兴起来,“老师也说过了?那就好,真有这回事。”母亲没有注意到我目光已经投向静静的夜空。
母亲的目光却一直在我身上。读书累了的时候,旁边多了一片西瓜;埋头算题的时候,总有轻轻的风从扇下流出;周末回家时,还有一桌可口的饭菜。当然,母亲的故事也是不可或缺的。她说南村有一个学生考上大学,留在北京。她说东庄的一个学生考到了合肥,又出了国。她还说西边村子里的孙小康考上了南京的大学,我离开了饭桌,我到书屋里独坐,我想母亲的故事能不能换个内容?
高考前的那个寒假,我突然晕倒住进了医院,除了头身上其它部位都不能动。看着来回穿梭的医生、护士,一种莫名的伤感突然涌上心头:我才19岁,我还要读书。母亲坐在床边,捏着我的脚,“东庄有一个学生,”我打断了她的话,“又是考上大学的?”母亲没有理会我,她说那个学生得了重病又怎样好起来。她看着我,“身体要紧,只要你好了,我们不要大学。”她的目光很清纯,很坚定。
我的心一怔,为母亲,为母亲说的话。
很久以来,我都忘记不了医院里母亲的目光,它让我知道母亲不仅仅是让我读书考学,不单单是让我有个好前途,甚至这一切都可以不要,只要有我,只要我能够健健康康。这是母亲的光芒,比烛光更摇曳,比灯光更温暖,比阳光更灿烂,不分方向不分时间地包围在我的周围。
所以,我很幸运,在母爱的光芒中成长。上了大学,找了一份教书育人的工作,闲暇时写些文章,再闲暇时到田野里走走,田野里一直有风,有微笑。是母亲的微笑,化春风化细雨,在田野在我的身边肆无忌惮地吹拂着浇灌着。
我发现母亲的微笑依然年轻,宛如当年我放学回家时,拿到奖状时,我做了一顿饭时,从医院回家时。母亲却笑着说:“年纪大了,身体不行。”
母亲的身体真的有些不行。先是心口疼,心闷,父亲告诉我,带她去医院,不愿意。执意再三,才肯跟我去,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搀着母亲,就象当年她搀着我一样。做了心电图,又做心脏彩超。母亲说多少钱,我说150元。她有些犹豫,后来竟不愿做,我再三劝说,进去了,兴高采烈地出来,说那屋里真凉快,比风扇还凉快。
搀着母亲过马路,母亲很幸福地说,150块,东院的二柱妈心口疼,二柱就舍不得做。
后来母亲说肝有时疼,买了一些药,吃过好一点。我带她去检查,医生说这边不是肝,是胃。母亲长吁了一口气:“吓坏我了,这么好的日子我得过啊。”我听了,心里湿漉漉的,母亲辛苦了一生,当然应该过上一个幸福的晚年。母亲说:“净费钱,查来查去都没病。”
我送母亲回老家,房前屋后绿树环绕的老家。我开始经常回老家,没有什么事,和父亲和母亲闲聊,扯一筐草烧锅看炊烟袅袅,扔一块馒头看鸡飞狗撵,日子就慢慢过去了。母亲又絮絮叨叨讲起一些故事,都是我们兄妹小时候的事。我问她怎么不讲头悬梁锥刺股囊萤映雪的故事,母亲看着我,一脸的疑惑,“我讲过了吗?”
父亲笑着说:“那是你妈妈从小学老师那儿学的,然后讲给你们听,早忘了。”母亲摇着蒲扇,不好意思地笑了。停了一会,她又进屋,捧出一迭报纸,“这个我可没忘。”我翻了翻,每一张上都有我的文章,还有我的名字。
母亲得意地笑了,“我记了好长时间才记住你名字。”她笑得很随意,没有任何约束。
我也笑了,在浓浓的树荫下毫无遮拦地笑了,象是小时候,在很多快乐的日子里快乐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