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斗争会越开越密,到最后,几乎每天都要开,先开会,再下地干活。
终于有一天,杨广富点出了余志恒的名字,而且把最近一段时间大队的生产积极性差的原因归结到了他的身上,说他只顾着农业生产,根本对大队的阶级斗争动向无动于衷。
本来,每次在斗争会上都如坐针毡的余志恒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反驳,说这是对一个组织培养的革命干部的诬陷,要宣传队认真调查。然而宣传队对贫下中农的支持却是无条件的,他们认为有着“金字招牌”的贫下中农绝不会是诬陷任何一个人,如果要说他们诬陷了任何人,那才是诬陷。
余志恒就这亲被挂上了的牌子,被按着头,押到了台子的前面,被要求当众承认自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余志恒坚持着不承认,并一再表示,自己是组织培养的干部,绝不会走向贫下中农的对立面。
因为下面没有任何的响应,大会只好宣布结束,等查清楚后,一定会向贫下中农作个交待,宣传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这天晚上,杨广富让大家放个假,说这段时间民兵们都很辛苦,今天终于抓住了一个,大家的功劳都很大,以后解决了这,大队的事情就都搞定了,再不会出什么大乱子了。
突然之间到了夜里不用巡夜,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只好穿上衣服到外面走走。在我所住的院子对面,隔着一根田坎,是生产队新建的仓房,原来在申家大院的中间有一间,但那里现在成了一个大院子,住的人非常多,不适合存放生产队的粮食和器具,所以就另外辟出一个地方来,重修了一个。看守粮仓的是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是个“五保户”,耳朵很不好使,他也管不了什么事,好在当前的形势下,草木皆兵,谁都不敢去打生产队的集体财产的主意。没事的时候,我也喜欢到那里去转转,因为在仓房的前面,有一个很大的坝子,生产队的粮食,主要就在那个地方晾晒,生产队或者大队开大会,也会选择在那个地方,一到夏天,坝子的边上就会坐满男人,小孩子就在坝子里疯了似的追跑。在没有巡夜任务的时候,我也喜欢到那个坝子去坐坐,当然不是坐在人群里,而是单独坐在一个角落里,一直要等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我才回到家里。
现在,天气还没有转暖,人们早早地就进了自己的屋子,关了门,熄了灯,整个花朝门显得非常清静,只有仔细听,才能听到从东江那面传来的“噼啪噼啪……”的小机动船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夜空里传播,倒不像是夜自带的声音。
正当我仔细地搜索那声音的时候,突然,我听到了有人发出的惨叫声,那声音虽然很小很细,但是,凭我多年的经验,那一定是有人在受着折磨。不过,在这样的世道,有人受到折磨也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凡是有恶的本性的人,大可以在这个时代找到最好的发泄对象与发泄方式,而善良的人,又是那样的善于隐忍。我相信我们这个民族一向以来都是善良者居多,但是,不管哪个时代,他们之所以会成为善良者,都是因为他们除了保全自己外,绝不为他人而出头,当然更不会侵害他人。这就为那些对着前途与地位有着强烈向往的人有了可*作的空间,无论他们怎么做,无论他们做出了怎样的伤天害理的事情,只要能编出一个理由来,或者能够把事情掩盖好,就完全不必担心这些善良的人会做出什么与自己的期待相左的事情来。当有人觉得他们有用时,就可以玩弄无穷无尽的花样来捧着他们,鼓动他们,为我所用,当有人觉得他们没用时,也可以傲慢地对他们爱理不理,一起打入十八层地狱。
当我离仓房越来越近,那声音就越来越响,看来,那惨叫声是来自于他房里,是谁会在那里折磨人呢?又是谁会在那里被人折磨呢?本来,我并没有什么好奇心,但是,今天实在找不出好去的地方,我只是想透过门缝看看里面,看一眼就离开,因为这种场面我已经见得太多了。
当我走到他房的门前,透过门缝朝里一看,大吃了一惊,那被折磨的人居然是余志恒,而折磨他的,就是花朝门“三虎将”。“三虎将”所使用的工具是一把钳子,他们正用钳子扯着余志恒的指甲,余志恒的手指头已经血肉模糊。我真是搞不明白,这三个手下怎么会向自己的上级下手,而且如此的狠毒。
“余三,我一向很佩服你,当过兵,是条汉子,但是,这次,你落在我的手上,有人要让你交待,我也没有办法,你也不要怪我,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只要承认你是奸贼,我们立即把你放下来,说话算话。”
“不要*我,我是组织培养的干部,绝不会做出背离人民的事情,你们这是对组织的干部的残害,会受到组织的追究的。”
“追究,余三,我看你当了这么久的官,连这点也看不出来吗?不是有人要整你,我们能动得了你。所以,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就认了,写个认罪书,我们保你没事儿。”
“你本个真是糊涂虫,被人利用都不知道,这样做,你们能得到什么好?残害组织的干部,那跟坏份子有什么区别?”
“不要跟我说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哪个拳头硬,哪个就有道理,枪杆子里出政权,拳头下就会出真话。”
“余三,这事,你还真不要怪我们,算你行,耗了我们这么多时间。这样吧,我们也累了,不折磨你了,只把你吊起来,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们也要去喝点‘八搭二’。”
突然,我听到了身后传来脚步声,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赶紧躲到了黑暗处。不久,过来一个人,远远地,我已经认出边人是余正林,他来到门前,朝四面看了看,然后敲了敲门。
杨广富出来了,余正林拉着他远离了仓房,然后低语了好一阵,因为距离有些远,我无法听清他们讲了些什么,只是听到几个词,“宣传队”、“抓典型”、“靠你们”。
余正林走了,杨广富回到了仓房,和另两个人商量了一下,一起把余志恒吊了起来。他们所设计的姿势相当刁钻,余志恒的双臂被捆着,吊的绳子就系在他的手臂上,而他的脚必须要踮着才能触到地,也就是说,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余志恒得一直用脚尖着地,一旦脚尖不能着地,那么,所有的力就会落到反向的双臂上,会令双臂如同要被折断般疼痛,这种造型被“三虎将”誉为“喷气飞机”。
“余三,我们不打你,也不折磨你,你自己折磨你自己吧,除非你交待。明天我们再来,如果想得出新花样,我们就玩新的,如果想不出,就继续,或者,我们再把你升高一点,当领导的,总喜欢向上升吧!”
说完,三个人关了电灯,出了仓房,商量着拿什么菜来下酒。
真难以想象,自己人也能采用这种方法来整自己人,我该怎样做呢?当成没事一样离开吗?我对余志恒一向还是有些好感,我能见死不救吗?
看三人走远,我轻手轻脚地来到仓房门前,门只是虚掩着,里面的灯并没有关,昏暗的灯光下,余志恒正埋着头,但从他身体的姿势来看,他似乎完全不敢把身体的重量落到绳子上。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此时的我有些犹豫,是迅速离开还是救他一把,虽然这不会要了他的命,但也足以让他痛不欲生。
我看了看,电灯的拉线正好就在门边,只要我能在他没有发现之前把灯关上,就能避免被他认出来,进去后,我只需放下绳索,解开手臂上的绳子,后面就看他自己怎么处理了,要回家,要逃走,要留在这里,悉听尊便。
我轻轻地把门缝开大了一些,门并没有发出声音,更没有引起他的注意,我试了试,然后一个大步,迅速地捉住灯的拉线,在他刚要抬台之际,关掉了灯。眼前的灯一熄,我便什么也看不见了,仓房里虽然有窗,但都很小,位置也很高。我估摸着朝前走去,还是较为准确地摸到了余志恒,但因为力气稍威大了一些,使得他本就不稳的身体朝另外的方向动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力量便落到了双臂上,痛得他立即叫了一声。
“你是谁?”
我没有理他,很快摸到了绳子的另一头,然后解开了,感受得到他的双脚落到实处,但当我完全松开后,他整个身体就瘫到了地上。
我又摸过去,松开了他手上的绳子,但是,我却没有给他完全松开,需要他自己努点力,花点时间才行,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你不能走!”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他下句还会说“救人救到底吗”?想不到他也是个得寸进尺的人。
“你得等我歇够了气,再把我捆起来。”
我真不相信我自己的耳朵,居然有人会在得救后让人再把自己给弄回到受罪的状态。
“这样会害了我,也会害了你,你是谁?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理解了他的意思,他怕如果自己这样离开,反而会受到更大更多的折磨,而且会引起别人的注意,现在是什么事情都往阶级斗争上靠,说不定到时查到我的头上,就成了破坏新社会的坏份子,而且,我的历史已经受到置疑,到时,搞不好就成了特务之类的人了。看起来,我还真不能救他,要是有人把我们两个联系起来,如果给个反革命集团的帽子,那可是要掉脑袋的罪啊,就算你有证据证明你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但只要有人认定了,你就没地方说理,人家要怎么样都行。我倒无所谓,但对于他这样的人,大小也是个干净,多少也会大队做了一些贡献,如果就因这件事情不明不白地死了,那还真不值。对于我们的民族来说,人们早就习惯了做牛做马,也习惯了对生命的漠视,只要有斗争的需要,像碾死蚂蚁那样灭掉一个人的肉体,那真是太容易了。
我只得退了回去,坐到了最黑的地方,只要余志恒说一声,我一定会很快将他还原到原来的状态。
多过一段时间,眼睛适应了黑暗,仓房里的情况就能大致看得清楚了,仓房空间很高,里面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所以显得特别黑,要是胆子小一些,一定会感到害怕。虽然看不清人,但是,人的大致体型还是能看得清楚,余志恒处于较亮的地方,我处于较暗的地方,所以,我应该能看得清他,而他却看不清我。
“你是哑巴吧?”
余志恒与我并没有直接的接触,但是,他却一眼就看出我来,我没有接声,没必要认可也没必要否定,因为我是哑巴。
“谢谢你,哑巴!在这个时候,还有人能帮我一把,谢谢!我是组织培养的干部,在部队里也经受了考验,这点考验应该难不住我,这也算是组织对我的考验吧!不过,我还是得谢谢你!”
接下来,我们沉默了好久,我索性闭上了眼睛养,只要余志恒说一声,我就可以把全还原来,再回到自己的家里睡一觉,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这事本来就与我无关,是这个时空里的人内部的事情,也是这个组织内部的事情,我只是一时冲动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不要认为历史该与不该,只要是还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之下,任何有悖于常理的事情都可能理所当然,正是有花朝门“五虎将”或者“三虎将”,正是有余志恒一样的乡村干部,这种文化的存在才根深蒂固,亘古不变。他们之间,就像是树与藤的关系一样,藤因为有树才能爬得高,树因为有藤就越发显得高大伟岸。有人曾经归结了我们的特点,说我们是世界上最有忧患意识的民族,现在我明白了,不是我们的民族有忧患意识,而是我们的精英们有着深重的忧患意识,不过,这种忧患意识不是对外来势力的防范,而是对内部新兴的精英力量的一种担心。
我以为余志恒会有一些抱怨,但是,接下来,他却什么话也没有说了,过了大概貌半个小时,他站起来。
“来,还是把我按原样捆起来,我已经歇得差不多了,这点考验,难不倒一个组织锻炼出来的人。”
我走过去,又用绳子把他的手给缠上了,但我不敢用力,我知道我的力量如果用上了,他这手非废掉不可。
“你这么轻可不行,等一会儿散了,就得有人怀疑了。没事儿,你用点力,我也当过兵,这点苦算不了什么!”
我稍微用了些力,感觉他的身子抖了抖,我试了试,并不很紧,想来是碰到了他手上的伤口。
我把他的双手反向捆好后,让他站好了,然后就开始拉绳子。我知道,这是最为关键的一个环节,如果吊得太高,余志恒受不了,而且很可能会把他的肩关节弄脱臼了,那疼痛,我相信他会受不了,但如果掉得太低,别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见我有些迟疑,余志恒轻轻地喊:“拉,再朝上拉,别担心我。”
越往上,我越感觉受到的力量更大,我得更加小心,每一下都只是向上提那么一小点。
“拉,再拉,再拉……”
余志恒不停地叫着,我相信他的心里也在紧张地算计着分寸。
突然,我感觉到一股非常大的力量,我知道,已经到顶了,再拉,他就该发出声音了。
“再拉一点。”
我只是试了试,并没有真拉,果然,他发出了一丝小声音。
“还拉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