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被曹延正叫醒，看他的样子，已经一整夜没有睡觉，眼睛布满血丝，精神却非常的足，他告诉我，今天，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我们得带着农协成员一起对钟家的财产进行清理，然后决定分配方案。
我让曹延正休息一下，他却对我说，现在这种情况下，不把事情办好，他就睡不安心。他对农民们是否接受这样的革命有些担心，因为当前的进展情况来看，与经典的农村革命的过程极不相符，农民并没能有效地发动起来，革命的成果却已经摆在了面前。而且，农民们对于绅粮不但没有恨意，反而有些同情，如果他们不接受地主的财产，那简直就是对革命意义的一种否定。
后来，曹延正在对这起运动的总结中谈到，限于自身的认识，有可能，农民们对于欺压他们的人并没有认识到其本质，如果利用外在的力量加以推动，让他们见到真正的合理的社会形态，那么，他们同样会接受革命的事实，从而提高他们的觉悟，回过头去再看过去的事情，就会转变态度。在革命形势大发展的情况下，对于像这样的革命后发地区，这种革命形式也未必不是一种有效的方式。
我们随便吃了一些东西，就来到了钟家大院门前的一个坝子上，农协主席钟定国已经把成员分成几组，然后再分配他们分别负责钟家大院的哪几个部分的财产，我与曹延正只是站在一旁观看。这一切实际是在晚上已经由曹延正与他们商定了的，不管是分工还是任务构成，包括钟家大院的结构示意图，都是由曹延正一手设计的，为这事，他昨天一个白天都呆在了钟家大院里，还有人以为他一个人要霸占钟家的财产。
农协的人进了大门，朝二门走去的时候，在二门前站了一大溜钟家的堂客和小孩，他们见有人进去，立即一起跪到地上，一起痛哭起来。
一个年龄较大的女人跪行到钟定富面前，抱着他的脚哭嚷起来。
“幺爸啊，你可不能这样啊，我们都是本家，进友对你像亲兄弟一样，你可不能这样啊！”
后面的人一起哭喊着“幺爸”，钟定富停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们都是钟家的人，为什么帮着外人来欺负我们呢？我们一支笔写不出两个钟字，但是，那些外人与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就跟着他们要来抢夺我们的财产。”
那女人正是钟进友的老母张氏，张氏站起来，走到呆立着的人面前，亲切地称呼他们后，对每个人进行了数落，把曾经给他们的恩惠一一地哭诉出来，如某年某月某家死了人没钱安葬，钟家出了多少钱，又某年某月某人田地被水淹，钟家主动免去多少租子，还有某年某月某家老人得疾，钟家就派人送上汤药，更有某年某月某家人在外面与人发生纠纷，钟就了钱出力把人给保回来等，一件一件，清清楚。我真是佩服这个女人，不管是多久的事情，他都能记得一清二楚，一一张出来，每个听的人都不得不低下头来。那些跪在二门口的女人和小孩一起非常伤心地哭着，像是在为那女人的数落配乐伴奏。
这大概是曹延正也没有预料到的，已经有两个农协的成员偷偷地离开了，还有几个趁人不注意，悄悄地抹着泪水。
“我们钟家，哪个时候对不住钟家的老少爷们了？为了照顾鸡头寨里所有的本家，我们钟家每年会损失多少，你们算一算，我们哪一点对不起大家了。我看，这里面有一半都是老辈子，难道老辈子也兴与外人勾结起来，胳臂肘往外拐，欺负自家人了吗？钟家的先人在哪里，天理在哪里？老天爷，你睁开眼看看吧，看这个世界上有哪些儿狼心狗肺的混账东西，他们要跟外人一起，来抢我们的家产，你快快降下五雷吧，打醒这些没长眼睛的败类。”
最后，连钟定富也退缩了，他朝曹延正望望，然后不由自主地摇着脑袋。曹延正走上前去，正要开口，张氏直向他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服。我想上去帮他，但又觉得那人只是一介女流，像我这样的人过去，不但不能帮上忙，反而容易落人口实，所以我就一直站着。大概是曹延正怕我出面干涉，反而转头朝我望了一眼，再轻轻摇了摇头。
“你是从哪里来的妖孽，这样不讲天理，为什么就没有遭天打五雷轰。鸡公寨的人几辈子都活得好好的，你一来，全都乱了，老辈子不像老辈子，小的不像小的，全都来欺负钟家的人。我们钟家几时得罪过你，你该不会是‘棒老二’的头目吧，鼓动这些钟家的人来造反，好占领鸡公寨。现在，我们钟家就剩几个孤独寡母，有本事，就把我们都杀了，你要干什么就干什么。来吧，下手吧，钟家没有一个怕死的人，为了保住钟家先人留下的财产，就算把我们全家都杀光，也不能让你得逞。我们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这个大奸大恶之人。”
已经又要好几个人转过身去要离开这个地方，曹延正立即大声说：“各位乡亲，请听我说，如果我说得不对，你们再离开，可以吗？”
那几个人只得转回身来，看着曹延正，那女人对于自己的表演似乎很有信心，听曹延正这样叫，他也停住了，要看曹延正能说些什么出来。
曹延正看大门口站着一位与张氏差不多的妇女，便高声招呼那名妇女过来，那名妇女有些慌张，赶忙往外躲，曹延正就亲自去请，并保证不会有任何的事情发生。
曹延正让两个女人站在一起，然后问大家：“请大家看，哪个是有钱有家，哪个是穷人家的？”
下面的人不太明白曹延正要表达什么意思，便都不开腔，好不容易有一个年轻人说了。
“那你凭什么判断哪个有钱，哪个没有钱的呢？”
“这当然好判断，有钱的穿的衣服很好，一看就知道，不像我们穷人，又破又烂，一件衣服要穿几辈子。”
曹延正问妇女：“你们家每人都有一件你这样的衣服吗？”
那人低着头说：“没有，我穿了，我媳妇就没有了，她只能穿那件很烂的，将就可以把身子遮住，我孙子就没得穿了。”
“为什么你们家会没有衣服穿呢？”
“我们没钱。”
“你们不是天天都在种地吗，我看你们的土地也不少，而且，地里的粮食也长得不错。”
“我们自己能得的不多，多数都交给钟老爷他们了。能吃饱就不错了，我们没有钱置新衣服，这件还是我老人婆留下来的，等我死了，还要留给媳妇。”
曹延正转身去问张氏：“你口口声声说没有对不起钟家的，那我问你，我暂时不说衣服的好与不好，我只问你，你有多少件衣服？”
张氏回答：“只有几件。”
“就算你只有几件吧，那属于你一个人，但是，在同样的钟家人身上，却是几人才一件像样的衣服，你说，你这叫对得起钟家的人吗？你们一件件的衣服摆在家里，今天换一件，明天换一件，有没有想到过，穷苦的钟家人里面，几个人才一件衣服，谁出门，才能由谁穿，你说说，这合理吗？”
“我们家有钱，多置几件衣服，也不伤负谁，这有什么奇怪？”
“既然这样，那我问你，你家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有钱，那是托先人的福，先人留下来的。”
“那你的先人种地吗？”
“不种。”
“经商吗？”
“不经商。”
“你先人既不种地，又不经商，那钱从何而来，从天下吗，还是你们自家可以造钱？”
“我来告诉你吧，你们家的钱，那全是剥削穷人得来的，正是因为有太多像这位大婶一样的人没有饭吃，没有衣服穿，才使得你们这些寄生虫可以吃好的，穿好的。”
曹延正再次面对所有的人，说：“乡亲们，我承认，你们都得到了他们家大大小小的恩惠，但是，你们想一想，如果不是你们受到的剥削，你们自家就有足够的钱财，还用得着他虚情假意的帮助吗？你的父亲要安葬，花了多少钱，钟资助了你多少，但是，你们租种了他们家的土地多少年，交了多少押佃与租子给他家。你家老人生病，他们送来的汤药值多少，你们被他家剥削的又是多少，这样的例子很多，我不一一来说明，但大家只要算一笔账就能够清楚。但，也许有人会说，我们租种他们的地，所以交押佃和租子都是正常的，他要剥削我们，是因为他们有土地，但是，我要告诉大家，土地不是私人有的，那是老天爷给世界上所有的人的礼物，是社会的公有财产，并不能属于某个人，之所以会有个人霸占大量土地的事实，那都是这个不合理的社会造成的，现在，我们有责任，也有能力把这个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改变过来，建设一个新的社会，让所有的人，不管是有钱人还是穷人，都应当拥有自己的土地。刚才，她说，钟家给了大家很多的好处，我如果打一个比方，大家就会很清楚。一个强盗，进了你的家门，说你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的，当他拿走了所有的东西，然后回过身来说：‘好吧，你们都还老实，我拿你们的东西都不反抗，我就给点你们好处，我把这块我还没有吃完的红苕送给你们，你们全家一起吃吃吧！’你产说，你们到底是得到了好处呢，还是丢掉了自己的好处？”
现在，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了曹延正，虽然他们没有回答曹延正的问题，但显然，曹延正的话已经让他们对现实有了亲的认识。
“现在，我们不是要来抢谁的财产，我们是要把本来就属于穷人们的东西拿回去，并打算从今以后，再也不会交任何的东西给有钱人，我们要过自己的劳动成果自己享受的日子。”
曹延正再次转身，对着钟家所有跪着的人说：“你们也要跟大家一样，过上自食其力的日子，不劳动，就没有吃。那种像寄生虫一样生活着，靠剥削别人，吃香的，喝辣的好日子再也不会出现了，这是社会向前进步的必然结果。穷人们就要当家作主，把自己的命运牢牢地把握在自己的手中，让所有的绅粮都从这个社会里消失，所有的人都会是社会的劳动者、建设者，没有人能例外，这样，才能保证所有的人都有饭吃，都有衣服穿，这才是一个真正合理的社会。”
“打倒绅粮！”有一个人在曹延正说完话后立即叫出口号来，很多人听到后，都转过身去看着，那人很不好意思，看看大家，满脸绯红着脸。
见此情境，曹延正举起拳头，也高呼起来：“打倒绅粮，农协万岁！”
钟定富接过了曹延正的任务，开始带着大家一起呼喊口号，“打土豪，分田地”，“土地属于所有农民”，“打倒剥削阶级”。那些刚才已经离开的人又走回了队伍，而那些跟在后面看热闹的人，也跟着喊起了口号，农民们的情绪已经被激励了起来。
钟定富叫过几个人来，把跪在路中间的女人小孩全都抬开了，包括张氏，现在，张氏开始撒泼了，披散了头发嚎啕大哭，一边哭，还一边骂，现在，已经没有人再同情她，只顾朝院子里面走去。
进到了正院里，虽然有些人进来过，但都没有正眼看过里面，现在，当他们以另一种心态进来时，他们看清楚了，有钱人所过的日子，确实非他们所能想象，与他们自己所过的日子进行比较，一个在天堂，一个就在地狱。在我们的国家里，最有意思就是，不管这个社会发展到什么程度，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必须要有一些人生活在地狱一般的阶层里，才能保证少数人生活在天堂之中。因而，对于那些生活在天堂里的人来说，整个国家对于其它国家落后到什么程度或者国家受到他国的何种欺凌并不重要，只要能保证他们比自己的大部分同胞能居于更高的位置就行了，我们每个人的社会价值的体现不是建立在贡献上，而是踩到了多少人的身体之上。
接下来的事情就比较简单，农民们将钟进友家的所有东西都搬到了院子外的一个大坝子上，这个坝子是寨子里最大的晒谷场。他们将钟家所有的东西都搬完后，再按照寨子里人家的户数分成堆子，再编上号码。
到天黑的时候，还没有清理分配完，只能挑灯夜战，孩子们终于找到了在晚上疯跑的机会，使得整个寨子十分热闹，像在庆祝什么节日一般。由游击队派出的宣传队也到了，他们很快抗入到工作当中，帮着农协的人进行登记，建立账簿等。
到半夜，寨子终于平静下来，坝子上的灯全部熄灭了，整个寨子再次被山林的黑暗所掩盖。
为了保证明天的他浮财大会能顺利有序，曹延正与工作级、农协再次投入了紧张的研究之中，他们得商量出明天大会的程序。我并不喜欢这样的研讨，也能他们的话题不敢兴趣，于是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打瞌睡。
正在我迷迷糊糊的时候，曹延正推醒了我，说有事要我跟他一起到寨子外面的一户人家那里去。我问他，深更半夜到人家家里去干什么，他告诉我说，大家已经商量好，明天在分浮财之前，要搞一个诉苦大会，让大家看到绅粮的真实面目，以搞高他们的觉悟，不能仅是为了分浮财而浮财，让所有的农民认识到建立一个新的社会，才能真正保障这个社会的公平，才能保证不会被反动阶级复辟。
原来，曹延正他们经过商量，已经确定了十多个可以参与诉苦的候选人员名单，但是，因为事前并没有与这些人进行沟通，先别说他们愿不愿意或者能不能上台，就算他们上了台，能不能把自己想说的说个清楚，让听的人能明白，就是个大问题，因为所选出的人正是寨子里最为贫困，也最老实，受到绅粮剥削各压迫最厉害的人。他们差不多都没有走出过大山，没有与多少人有过接触，要让他们上台去自由表达，那肯定会是一项比长年累月种田更为艰难的事情。
曹延正选择的是离寨子最远的一家，考虑到安全，宣传队一定让他把我带上。宣传队因为并不熟悉这里的情况，他们的任务就是排练几个节目出来，唱唱歌，朗诵几道诗，既可以加强教育，也可以活跃气氛。
我与曹延正出发了，现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路又都是些田坎，我只好找来一个火把，然后走在前面。
曹延正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觉了，但是，他的精神依然很好，我倒是有些奇怪，他一个文弱的读书人，从哪里来的这么好的精力呢？这可是对生命的严重透支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