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的阅历丰富，已经被人无数次地戏耍，但是，当我到达这个时空后，与曹妈，与仁富，与曹延正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渐渐地，我就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这个时间里，这个空间里的这些人都会那么纯朴，然而事实再次告诉我，不管不什么时间，不管什么空间，人总是人，总会在一样的文化熏染下形成一样的品性，除非文化本身已经变化，既然是文化的作用，那些接触文化最多，最能体现文化的人，自然对这种文化的特性就表现得最为充分。
现在，我得以怀疑的眼光来看曹延正，应该说，他也是接触这种文化最多的人，虽然现在，他还只是一个瞎闯荡的人，将来，当他有些地位是时，会不会离逃得了读书人的这一宿命？而且，从他的话里，我已经知道了，已经有组织的人在准备吸收他，又一个读书与组织结合的人就要诞生，我很有好奇心，想要看个明白。
因为曹延正肩上有伤，所以我们的行动慢了很多，到曹家大院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半夜了。曹延正的不期而回，使得曹家大院差不多闹腾了个底朝天，当大家知道曹延正生着病，又受了伤，让更多的人对此感兴趣。
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曹仁江夫妇对儿子受到的磨折感到心痛，但是，他们却又尽力地隐忍着，很冷静地对待曹延正。当他们听说所捐的钱全部都掉入了江中时，沉默了。
“爸，这次我赶回来的目的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们曹家虽然算不上豪家大户，但是，我们一直都讲求信誉，我想，这次算是对我们信誉的最大考验，我作为曹家唯一的传人，绝不能丢掉祖宗保持的这项荣誉。”
曹仁江已经明白了曹延正的意思，他抬起头来，望着曹延正，还是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吩咐下人立即清理房间，让二少爷好好休息一下。
我们又住进了那个小院，曹延正此时才显出不安来，他不知道家曹仁江会怎么对待这件事情。虽然他在路上对曹仁江信心十足，但当他真正面对父亲时，却又失去了信心。
天亮时，曹延正的母亲带着医生来了，医生验了曹延正的伤，用药给他包上，说幸好没有伤到筋骨，只需要花几天时间养养，就会好起来。
曹延正的母亲悄悄对曹延正说，这件事是不是就算了，他父亲现在很为难，家里根本就没有这么大一笔钱，上一次的一千块大洋，已经把家里的老底全搭上了，如果真要偿还那笔钱，就只有卖地卖宅子，祖宗的家业，就要因为信誉两个字丢掉大半了。
曹延正有些不相信，她母亲告诉他，现在是战乱，土地与宅子都不值钱，他们已经听说过，有人为了一块肉，就把一块地给换了。
曹延正真正处在了矛盾之中，他也开始了无尽的沉默，信誉，到底能值多少钱，也许，很多人根本就不在乎，因为我们相信情理，只要在情理之中，就算有损于信誉，人们也往能够理解。就像古时候揭发父母的罪行一样，如果不揭发，那是不忠，但揭发，那是不孝，最终只能为父隐，而且，这种有失公平与正义的行为反而会受到人们的赞颂。也就是说，如果曹延正不偿还这笔钱，从情理上来说，也能说得通，不会有人来追索，如果偿还，就会*着父亲变卖田产，就更为不孝，综合两者，都支持不偿还。而所谓的信誉与责任，就显得不那么被人看重，他的影响范围，影响的时间也相当有限，绝不会有人把曹家看成卑劣人家。更何况，这事本身就有隐情，只要公之于众，曹延正不但不会成为责任人，反而会以万幸之中捡回一条命的受害者而受人同情。这就是我们所强调的“理”，这就是我们的文化所能给予人的解释，一切都是那么的通情达理，绝没有一丝强人所难之理。那些社会的业英们时刻得在利用这个“理”字，他们玩弄它，使其变幻无穷，只要言之成理就行，为什么曹延正不能用用，而他这才是理所当然。
趁这个机会，我让曹延正同意我们回去把那笔钱取回来，就当成是曹家的偿还款，如此以来，不管是从理上还是从情上，都不会亏了曹家。如果我一个人连夜到那面去，只需要一天半的时间就可以有一个来会，神不知鬼不觉，就算是精如领导，他也绝不会想到。
但是，最终，曹延正还是选择了责任，是他的责任，就得他自己承担，虽然这个家现在还不能属于他，但是，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最终，也会是他的财产，他要用自己未来的财产，来履行自己的责任。
我得为他的这种行为喝彩，在我差不多七十年的生涯中，除了我的父亲，我看到了唯一个放弃了家的责任而承担社会责任的人。他所爱的女人已经离他而去，现在，是不是也要让自己的父母也离自己而去呢？这样的人是不是就能被叫做不通情理呢？
一天的时间过去了，曹仁江对此事只字未提，甚至连面都没有露一下，但这也至少说明，曹仁江并不是那种毫无责任感的人，这个问题不但折磨着曹延正，也开始折磨他和另外的家人。在我们这样的民族，仅有这个折磨的过程，我已经觉得他们的灵魂已经超过了大多数的人。记得我父亲曾经告诉过我这样的一个事实，他教书多年，那些学生不管与同学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要老师追究，他们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总是，别人怎么样了，所以，他也怎么样了，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推卸责任这种文化对我们的渗透有多深。虽然我们从来没有停止过以民族意识为目标的责任教育，而且越来越加化，但是，事实上，它所起到的作用却极其细微，很多时候，我们连作为一个人的责任都不能坚守，如何能保证社会责任。有时，我们会把教育与宣传当成文化的一个部份，但是，真正的文化是由人的行为一代代地对后代进行着潜移默化的影响，那种效果是唱高调自我标榜的方式所无法比拟的。我们民族还有一个最重大的文化特点，就是事事都以精英为标准，不是看他们说了什么，而是看他们做了什么，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精英们没有社会责任感，而读书人又从来充当着狗的角色，无法扶正脊梁，于是，责任就变成了一种装饰，而一己之私的实现就成了理所当然。
第二天，我已经感觉到曹仁江突然间老了好几岁，但是，在我预料中可能出现的败家子一词却怎么也没有从他的口里出来，这名多少有些老态的地主老爷，让我有些同情，也让我深刻感觉到了作为父亲的爱。如果他同意偿还，从自己的手中败掉一部分家产，将会愧对祖宗，如果他不同意，令自家背上无义之名，又会无颜面对自己的后人。
晚上，曹仁江突然说：“延正，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捐出那一千，丢了就丢了，别人的那部分，我们赔。”
“爸，不行，那一千我们已经捐出去了，已经不再属于我们。”
“延正，你看，祖宗积下这点家业也不容易，到我的手里就败了，我怎么对得起你爷爷各祖宗。延正，我是没法作这个决定的啊，你看，该怎么办，你自己拿主意吧！反正，这家业，尽早也是你的。”
“爸，我想好了，我们在山城的那些房子，卖掉了，应该够这个数目，应该不会对我们在老家的产业产生什么影响。还有，我觉得，社会在向前进步，也许要不了几年，社会的变革就会全面实施，到时候，拥有这么多的产业并不是好事，那个社会将是每个人都自食其力的社会，没有人能利用土地来役使别人。”
“延正，你这话要是在二十年前，我也会相信，那时候，我也跟你一样，成天叫着革命，但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现状还是现状，人永远不可能是平等的。所以，保住了家产，也就保住了未来。”
“爸，这次可不同，革命的主体已经发生了根本的转变，那次是由资本主义领导的，不彻底的革命，自然只能喊喊口号，但现在不同的，领导革命的是无产者，他们既然无产，当然了无牵挂，革命当然就会更加的彻底。”
“延正，你所说这些，虽然我不懂，但我知道一个道理，任谁起来革命，当他们的利益到手后，一样会变得跟旧有的上层人物一样。当官的还是当官，做百姓的还是做百姓，少数人就土地还是少数人有土地，劳心者制人，劳力者制于人，几千看都这样过去了，不会发生改变的，只是一群人代替了另一群人而已。跟着这群人，也许你也能捞到好处，兴旺家业，光宗耀祖，但也会有风险，甚至把家庭搞得万劫不复的境地，历史上这样的教训很多。说白了，这就是一场组织的赌博，赌胜了，三代、四代人都可以坐享其成，但赌输了呢？诛灭九族，没人能幸免。”
“爸，你又把我们的革命当成旧式的改朝换代了，我们是要建立一个新的社会制度，从根本上改变以前那种弱肉强食的状态，建立起一种人人平等，不劳动，就不得食的社会，每个人都是社会的劳动者与建设者，没人比别人高一等，也没人能靠剥削别人而生活。”
“延正，你也大了，我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对待你，你是成人，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为了保住祖宗留下来的这点产业，我不得不反对你的所谓革命行为。这次的损失，我可以同意帮你偿还，但是，我觉得你还是要回到我曾经走过的路上来，年轻时，都会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但是，当你上了一些年级，见识了一些世事后，就会幡然醒悟，但是，只怕陷得太深，失去的就再也回不来了。”
父子俩的对话令我有些感动，父亲淳淳教诲，语重而心长，儿子固执己见，坚守着自己的信念。如果不是顾及我的身份，我一定会劝曹延正，因为在我看来，虽然社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是，那只是一个短暂的过程，也许，历史也正需要这样的一个短暂的过程，但是，为此让社会作出这样大的牺牲，值得吗？但是，不牺牲这么大，旧有的东西又如何能够自动改变呢？这就是一个历史的悖论，改会牺牲很多的人，不改，也会牺牲很多的人，为什么人就不能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一个阶级为什么就不能替另一个阶级思考，偏要以暴力的办法，以牺牲的形式来几前迈进呢？看来，人是自私的，阶级也是自私的，团体更是自私的，总是要牺牲别人来成全自己。我的历史学得很不好，除了老师要求背的内容，我一点也没有记住。
“延正，山城里的那点房产，可是你爷爷留下的，如果从我的身里丢掉了，我怎么对得起你爷爷。等我死后，有何颜面见你爷爷于黄泉之下。”在我心目中一向冷傲的曹仁江，现在已经泪光闪烁了。
这也正是令曹延正痛苦的地方，虽然前段时间他显得那么叛逆，当真正面对自己的父亲时，得到父亲真诚的面对时，他又是那么的尊重与在乎父亲的态度。但最终，他还是狠下心来，坚持要偿还，而且要卖掉城里的那些房子，因为在他的思想里，那些房子最终也将成为社会的财富，他对曹仁江的意义并不在于能值多少钱，而是那代表的是祖宗的产业，只要他自己以后多孝顺父亲，同样能令父亲得到心灵的慰藉。
“爸，虽然我说了这么多革命的话，但是，就算把这些排除在外，我也要坚持偿还那些钱，因为那代表的是我身上肩负的责任，这是我的信念，该我承担的，我绝不推脱。对不起，爸，我不但要对你孝，也要对国家与民族孝，更要对人民孝。”
“好吧，延正，既然你主意以定，我就支持你，明天，你到我房里来拿地契吧！虽然我一向反对你做这样那样的事，但是，在这件事上，我不得不支持你，曹家虽然说不上名门望族，但是，信誉，是一定要讲的，就算倾家荡产，也绝不亏欠别人。好样的，儿子！”
天亮之前，我与曹延正又出发了，这次，我们两走两天的旱路，赶回山城去，把那些房产出手了，再把钱交到到军部，收到回执后，再把回执送回县城，向所有的人知道捐款的去向。
然而，当我们回到山城时，而前的景象让我们惊呆了，仅是这一个吧月的时间里，山城已经像在一夜之间被炸成了一片废墟，朝天门、打铜街、临江门，已经面目全非。为了找到曹家的那些房产，我们居然在临江门的瓦砾中转了好半天。还算老天有眼，曹家的房子只被炸塌了一间，其它的都还骨架完整，只是窗玻璃全都被震烂，墙上有些裂缝。大多数房里的住户已经撤离了，不过，这些住户却没有忘记留下房租，他们把钱全都放在还没有离开的那家人那里。那家人已经好久没有开过火，但那几个大洋却完好地保存在他们那里，一看到曹延正，他们就立即把包裹得严严的钱放到了曹延正的手中。
我们立即去找了房屋中介，但中介却告诉我们，现在等着出售房子的人多得很，那得要排队才行，因为轰炸这么厉害，谁还愿意在这个危险的地方购置产业呢，有钱的人，全都到乡下去了。就是那些躲在山城的军政要员，因为有政务不能离开山城，也都躲到了附近的山上，边总裁都住到了南岸的黄山上。莫说卖房子，就算把房子当地基卖，也没有人接手，运气不好，一颗炸弹落下来，房子掀了不说，连地基都不知道到哪时去画红线。
曹延正把所有的房契堆在桌子上，要办事员估一下价，办事员不太情愿地看了看，说最多也就值个三五百个大洋，如果要是在战前，这点房产，五六千可能都嫌少，就算早两个月，也能值一两千，现在，三五百能有人关注，那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看来，用这个办法来偿还捐款那还差得很远，我很想再次提出回县城去取钱，但看着曹延正的样子，我怎么也说不出口，也许，我可以偷偷回去，先取回来再说，说不定想点什么理由就能骗到他。只要让他度过了这个难关，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我们一起回到了王家沱，那些搬运的工友见到我们肢体健全地回来，很有些意外，因为他们之中早有人说我们俩在临江门被炸死了，因为这段时间漳国的轰炸一天比一天厉害，每天都有被炸死或因炸伤重而死的人被小木船从朝天门运到弹子石与黑石子掩埋。
前几天，弹子石的一个埋尸坑中了一枚炸弹，残破的尸体被炸得到处飞，真是惨不忍睹，看来，与山城隔并而望的南岸也不安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