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几乎在同一时间，各家各户的大门都“吱嘎”一声打开了，有男人从门里探出头来，望了望，再进到屋子里，招呼家的里其他人不得在这几天出门，然后独自走出院子。坝子已经空空如也，因为才晾晒过谷子，所以坝子显得非常整洁，几乎找不到一点鸡屎鸭粪。
男人们很快汇集到了几条主要道路上，先到的人说一声：“来了啊！”后来的人就点点头说：“来了！”
如同迎接大敌当前的阵势并没有迎来大敌，曹仁江似乎对此茫然无知，他没有派出任何的人来，而从他家出来到这里的人只有曹延正。到日上三杆时，还没有任何情况出现，大家得各自己回到家里，准备吃今天的第一顿饭，等吃完饭后再来。
当一群人走过一个人家时，突然从一道门缝里看到了几箩满满的谷子，曹仁财带头叫喊着这家的主人。主人出门来，赶紧把门关得紧紧的，更引起了曹仁财的怀疑，他径直走过去推开了大门，屋子里，果然有好几箩筐的谷子，箩筐上的绳子已经挽好，扁担也穿在了互不环里，只需人往中间一站，把扁担放到肩头，一挺身，就能挑着它一路狂奔。
“老三，你龟儿这是要干什么？”
“没什么，我，我们的仓满了，只能装，装在箩筐里。”
曹仁财提了一根板凳，登到仓上看了看，说：“这不还有这么多的空吗？是不是不好倒进去，来我们大家一起帮老三个忙，把这几箩全倒到仓里去。”
跟进来的几个人七手八脚就将那几箩谷子全倒进了仓里，那人只好无可奈何地望着。
“老三，你个龟儿子，不是说好了，大家共进退的吗？你个龟儿放心，天大的事情垮下来，有老子曹仁财顶着，轮不到你龟儿身上。如果我曹仁财都他妈顶不住了，你再按自己的想法做也来得及。你看，曹仁江的儿子，曹老师也在这里，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你龟儿把心放在肚子里，没事儿？”
出了这家门，曹仁财改变了主意，让大家分成两批，一批现在就回家吃饭，一批继续留守等那批人吃完饭来换。
两天的时间就这样平安的过去了，到第三天，曹仁江才派人出来，而且来的并不是家丁，而是账房先生。对于账房先生，大家还是出于礼貌，招呼了一下，而帐房先生也一点不提收租的事，只是四处走走，然后就回去复命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更加的平淡，大家都一直担心着，但是，却一直没有出现过任何不利于农民们的事情，整个时间就变成了一潭死水，那腐败的气味，令人恐惧和窒息。
不久，从邻村传来消息，已经有农户为绅粮家派出的打手所伤，粮食也被搬得一颗不剩，而村里带关抗租的人已经让警察给抓了起来。但也有消息说，邻村的人已经组织起来，正在围攻绅粮的院子，绅粮已经妥协，把粮食都还了回来，而那位传闻被抓的农协主席，只不过因亲戚家有急事离开了两天。
曹家湾已经有人沉不住气，公开表示要是像邻村那样说不定还是好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打破平衡，让人看清形势，看出农民们团结起来到底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绅粮能玩什么花样，交租也好免交也好，早点有个了结，免得提心吊胆，好让人安安心心地过上日子。如果这次能侥幸获得成功，但也并不值得提倡，因为这事对于人心的折磨简直比少吃几顿饭还要难受。其实，对于他们来说，能不能富裕并不是首选，他们的要求并不高，眼光也不高，平安、顺利，才是他们最希望得到的东西。为什么我们的民族在两千多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进步，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生活的气氛、态度比任何的积蓄都要来得急迫。人的身体可以受累，但却不能伤神，神累那才真正折磨人，令人生不如死。
为了减少猜测对大家折磨，曹延正自告奋勇，要到家里刺探情报，看看曹仁江要采取什么手段。但曹延正在家里呆了两天，没有看出任何的眉目，曹仁江不急不火，成天抱着那些古籍在研究，仿佛全然不知外面的情况。那些负责收租入仓的人，闲得在院子里开起了赌局，有的甚至只是早上来仓房前看一看，见没事，就直接回家去了。
知子莫如父，曹仁江大概也知道曹延正呆在家里的目的，故意在吃饭的时候说：“押佃不交就不交，我曹仁江又不是那种不通人情之人，搞这么大的阵仗干什么？如果官府追究起来，那才难办。如果税粮不按时交上去，惹恼了当官的，搞不好是会出人命的。大家都姓曹，也不忍心看谁受难。”
曹延正把看到的和听到的如实向农协的人作了汇报，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其实他们对曹仁江的为人也有些了解，对于本家有什么危难，他还是乐于帮助的，所以，有的人就觉得这事针对曹仁江有些不妥，大家都是本家，做得这样绝情，有些过火。但曹仁财却不这样认为，他觉得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就算是本家，他始终代表的是绅粮阶级，他是得靠剥削来维持奢华的生活的，只有抱有这样的认识，才可以有彻底的革命态度。这样的争论再次把曹延正摆在了非常难堪的地位，他无法通过划清界线来进，也无法通过表白自清来退，他只能保持沉默，这于他的树立形象很不利。
离上交税粮还有三四天的时间，领导在地保的陪同下，突然带着十几个警察到乡下来了。领导见谁都满脸堆笑，询问着各家的收成，还和年长都握手，但他身后那十几个一身黑色制服，肩挎长枪的警察却令人胆寒，他们一个个脸色严肃，动作迅捷整齐，他们只要从你房前走过，你就能听到身上的金属配件与枪栓碰撞所发出的“叮铛”声以及皮靴急促而紧凑的“哗哗”声。
领导离开了，他并没有提到交税粮，但就在这天晚上，联络员尾随而至，教室里像开了锅，大家明显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既然免交押佃已经过去，绅粮们并没有强迫大家交，应该算是获得了胜利，没必要再与官府斗，他们拥有警察甚至军队，农民再怎么团结，也不可能斗得过他们。另一派则认为，如果交了税粮，绅粮们肯定不会甘心，一定会想办法反扑，他们自己的力量不够，在官府解决了自己的事情后，他们一定会联合起来，共同对付抗租的农民，这样的话，前面所做的一切，都会白费，而农协成立的目的，不仅是为了抗租抗税，还是为了唤醒农民们保护自己的权利，与反对的政府斗争，争取建设属于农民自己的政权，绝不能在这件事情上妥协，而且，这件事情发展下去，正好对农民是个教育，好让他们看清反动政府的本来面目。
曹延正当然赞成后者，他已经了解到材料上所介绍的其它地方农民打土豪分田地自己当家作主建政权的例子，他对此也充满了期待。
最后，在曹仁财的强力推动下，在曹延正的支持下，大家只能服从上级的决定，坚持把抗租抗税进行下去。联络员也告诫大家，以其它地方的斗争经验来看，组织自己的队伍十分重要，不然，反动派一旦使用武力，我们就将处于极为被动的境地，所以，大家还要做好武装斗争的思想准备。
一提到武装斗争，曹仁财便更加的兴致勃勃，在场的人当中，除了联络员，会用武器的只有他一个，上过战场的更是只有他一个，他将是这支队伍的绝对核心。他让大家回去以后，到各个院子里摸一下底，多少人家里有猎枪，多少人家的猎枪能用，其它的如大刀、长矛之类又有多少，并要动员这些人家暂里借出来一用。
第二天，经过清理，从各家找出了五把猎枪，能用的，只有三把，这些都是用来到深山里打猎用的，但因为前几年风调雨顺，粮食大多能维持生活，到山里打猎的机会越来越少，便被闲置了下来，火药也所余不多，曹仁财立即叫人到城里去买，钱是由曹延正所出。
曹仁财打过仗，对排兵布阵有些了解，于是，他在通往县城的主要通道上走了了圈，安设了三个可以打击进攻者的地点，让十几个人分别守在那里。在好几个主要路口，还安排了人手，绝不允许任何的粮食被运到外面去。
在听说农民们已经摆好阵势要与官府作武装斗争后，曹仁江突然将曹延正控制了起来，并要我一直陪在他身边，保证他的安全。
曹延正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想尽办法想逃出去，但是，护院的家丁中，三分之一的人都被曹仁江安排来守住这间屋子，曹仁江还下了死命令，如果谁让二少爷离开，如果二少爷有个三长两短，谁就得拿命来换，以曹延正的书生体制，要想逃出去，那真与登天差不多。
就在这天下午，李丽妍也来到了曹家大院，李丽妍不但是曹家未过门的媳妇，也是曹延正的姨表妹，所以就算在曹家大院呆上十天半月，也全属正常。
李丽妍告诉曹延正：“以前，我支持你，是因为你有颗同情心，你关心天下的穷苦人。但是，现在，那些穷苦人已经拿起了武器，他们与强盗已经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我不能再支持你。如果我支持你，那就是把你朝邪路上推。世间之事，总得讲个正道，如果脱离了正道，那就是邪路，自古邪不胜正，天理难为。”
“丽妍，我不赞成你这样说，什么是邪，什么是正，存在的就是正，新出现的就是邪吗？那么春天新发的芽就是邪吗？它就不能战胜枯枝？黎明是新的吧，难道它就不能战胜黑暗？存在的阻挡了新生事物，它才是邪恶的。”
后来，两人就只能一直干坐着，大眼瞪小眼，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话题好交流。
“延正。”李丽妍终于找到一个话题，“你有替你自己考虑过吗？你有替我们考虑过吗？我们的未来会怎么样？你设想过吗？这段时间，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见过面，我一直都在想着这些问题，我们会过上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呢？还有我们的孩子。”
“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我想的不是我们的孩子，而是天下的孩子，我没有想到我自己，而是想天下的人都有名平等，富人能有所节制，靠自己的劳动换取衣食，而不是靠剥削他人，穷人能吃饱穿暖，自己的劳动成果自己享受。我相信会有这样的世界出现，而真正能让这一切实现的只在靠农民们起来与反动的政权斗争，推翻它，以建立自己的政权。”
“看来，延正，你已经深陷其中，不再是我曾经熟悉的延正了。你可以是个同情者，但你永远也不可能和他们站在一起，造反者的下场一定不会那么光彩。延正，我多么希望你能回到以前的你啊，你那里阳光，充满爱心，但是，现在的人，是多么黑暗，多么的充满暴力。回来吧，延正，啊，别让你的家人担心，也不要让我担心。如果你这样继续走下去，会有很多人为此伤心不已。”
“丽妍，我也没有想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你把白的说成黑，把黑的说成白，明明是我们在争取光明，但你却认为我们黑暗、暴力，我真是非常伤心，那位曾经纯朴、善良、知书识礼的丽妍已经离你而去了。在我眼前的，只有一个富家小姐，一个只会用自己的视角看待社会的娇小姐。对不起，我想休息一下，你可以到后院里走走看看，看看有钱人家的花园与穷人家的菜园有什么不同。谢谢你来看我，我想，以后不需要了。”
李丽妍含着泪水离开了，曹延正也仰起了头，我知道，他在努力让自己的泪水不致流下来。
“这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社会的进步或者改良，是等不来的，任何一个统治阶级里的成员，都只会站在自己的角度思考问题，他们绝不会甘心把自己的既得利益让出来。就算是一个弱小的小姐，统治阶级的思想一样会在他们的头脑里扎根，根深蒂固，难以改变。所谓的叛逆，仅是行为上的出格而已，绝不会有思想上的转变。”
“你不就是一个吗？”
“其实，我有时也在反思自己，我能算个真正的革命者吗？其实不然，我更倾向于改良而不是革命。革命必然是以牺牲一个阶级来成全另一个阶级，但是，被牺牲的阶级就真的一无是处吗？我觉得未必，只不过，他们肯定不甘心放弃自己的领导权，会垂死挣扎，所以革命再所难免。”
应该说，我比较造成曹延正的话，从我所见到的那场革命来看，起初真有些革命的味道，但到了最后，那却变成了一场社会的改良，只不过套用了革命的形式。
我从一个下人的议论中得到一个消息，领导派了两个警察下来，要曹仁江派出一支队伍，一起催促农民交税粮，如果农民要反抗，他们可以使用武力，直至开枪示警或者抓捕领头的人。曹仁江似乎并不很支持，只是派出三个人配合那两名警察，警察有些不满，说其它地方，最少都能组织成十人以上的征税队。警察也转达了领导的承诺，一侍税粮收完，就会支持各家向农民催缴田租。
我把这件事转达给了曹延正，他下听就急了，他觉得如果不能把这个消息转告给农协，大家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一定会吃大亏。起初，他要我去报信，但又不甘心自己被关在家里，要让我想办法，看能不能帮他逃离这间屋子。
办法我肯定是有，以我的能力，对付这几个人那是轻而易举，但有这个必要吗？这样做，我会改变历史吗？不过，我也是土生土长的山城人，但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一段历史，革命先驱很多，但却从没听说过有曹延正这个人。我真搞不明白，这是历史没有记载或者不屑记载，或者根本就没有这段历史。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些后愧自己把听到的事情告诉了曹延正，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虽然我并没有直接参与任何的事情，但是，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放松了对自己不管制，使自己逐渐地陷入其中，这与我的初衷相违背。
我决定不帮曹延正报信，更不能帮他逃脱，我应当比他更清楚，革命说起来风光，能令众多的人热血沸腾，做好献身的准备，但是实际上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它只是一个精英集团推翻别一个精英集团的借口而已，这就是组织，人多为王，只要能让他们为我所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