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还有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摆在了大家的面前,从冬天起,这里就差不多没有下过一场透雨,本来,川东地区就被称为十年九旱,但近年来,已经连续多年风调雨顺,大家似乎已经把这当成自然的事了。到春节,虽然时时有雾,但是每天都是艳阳高照,有的树居然就开始发芽了,田地干得更厉害了。摆在现实的困难使所有人放弃了对未来的想象,连修建一间教室的计划也差点被放弃,好在曹延正一直坚持,让大家认识到,不管下不下雨,都和修学校没有任何的关系,与其天天发愁,不如干点实际的事情,让大家都得到一些成就感。
教室修好了,雨还是没有下,因为泥土较干,新教室的墙老是向下掉泥灰。为了解决课桌问题,我们又发动了所有的人,找一些宽大的木板来,搭在石头磊成的支架上。
二三月间,虽然下过几场毛毛雨,但这样的雨,连地都没有淋湿就停住了,但气温却直线下降,使那些提前发芽的树马上蔫了头。沟里早已没有了流水,那些赖此生活的螃蟹,都变成了空壳,只要有小水洼,你就可以在里面找到泥鳅与黄鳝,它们已经奄奄一息,随你怎么捉。我记得,小时时候,我妈很喜欢给我炒血片,也就是黄鳝肉断,但这时的人,根本就不吃这个,因为没有油的话,吃它们就跟吃泥巴差不多,除非荒年,不会有人去动它们的主意。有些本来蓄了水的冬水田也干了,到处是比手指还宽的裂缝。地里长的庄稼虽然还能看到一些绿意,但是,它们的存活,已经没有了什么意义,麦子细得像根竹笺,所有的叶子都紧紧地打着卷,别说拔节,它们边向上长一长的力气都没有,要想有收成,那几乎不可能。蔬菜稍好一点,开不开花,结不结果倒不一定,很多的本来就是以叶供人食用,虽然瘦点,老点,总还可以算是菜。人畜的饮用水大致还能保证,只是得劳累人到比原来远得多地地方去挑。我们家的水井位置很好,就算这样的天里,也没有向下少一分水,里面的青苔与小虾还是生活得那么快活,井边的水菖蒲还是那么密,因为阳光强烈,所以它的香味更浓。我们的井是离大家最近的,曹妈很大方,任谁来取水,只要不把井搞脏,她都不阻止。
夜校很快在人们的心目中成为空中楼阁,因为它根本就解决不了任何的现实问题,人们也不再梦想过上翻身做主人的好日子,而是密切地关注着眼前的一切。
很快就要播种稻谷了,播种稻谷的程序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关注过。水稻的种植,得有两个程序,第一是要集中播撒育种,这时的秧苗很小很细也很密,让它们长到一定程度再拔起来,大面积移植到田里,也就是人所熟知的插秧。不管哪个程序,水是必不可少的,所以才被叫做水稻,现在这种状况,绝大多数人家的水田都已经干得全是龟裂,根本就无法育种。
整个村子倒是有有田里有水,但这些田都是冷水田,按正常情况,是大家都不喜欢的田,因为这种田一般都在僻静的湾里,那里一直都有泉水,但湾里任何时候的温度都要较其它地方低,阳光也不足,所以稻子生长慢,不饱浆,产量更是低,我们家就有好几块处在那里,虽然算得上薄田,但也有旱涝保收的优势。但现在,它却是相当的紧俏,至少它能保证稻子能生根发芽。以前,大家都是各顾各,有这种田的人家,就算让田空着,也不会借一小片来让人家育种,而没有田的人也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人家的苗慢慢地变绿,看自己错过了时令。
多数情况下,虽然因为干旱会使很多人家应不了节,但是,几天后,总会有大雨下来,大家抓紧时间,虽然因为错过了节气,会对后面的生产产生影响,产量会有所下降,但是,但还不至于错过一年。但今年的干旱却明显要比往年更狠一些,节气已经过了好几天,还看不到有下雨的迹象,人心开始惶乱了,有人开始往人和神的身上找原因和想办法了。
在这里,所谓的那些迷信活动并不活跃,龙王庙之流根本就没有,大家最信的是土地与佛教的一些菩萨,所以也就没有求雨这种传统。
现在由曹延正组织起那些夜校的骨干开始做各家的工作,希望他们能舍出一些地来,让村里本家或者其它人家先把种育出来。因为有了一大群人有组织地去请求,各家都很大方地同意了,而我家的那几块田,除了我们自己种的外,全部都捐了出来。而那些借田的人,也非常的自觉,主动帮田的主人耕地、耙地、施底服,村子里显出了从来没有过的团结的盛况。虽然天气让大家焦头烂额,但是,大家见了面,并不都苦着一张脸。也有人终于认识到夜校的作用,对曹延正赞不绝口,说是他让村里所有的人真正像一家人了。
十几天后,秧苗已经长出了有一指长,雨却还是没有落下来,甚至甚至连下雨的征兆都没有出现过,这简直令人绝望。如果再过一段时间雨还不下的话,苗子长得过长,再插秧,就会严重影响今年的收成。按照以往的经验,到现在,现怎么都已经下雨了,也许雨量小点,但也足够维持秧田最基本的量。
所有的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暗地里祈求着,有事无事就往天上望,看是不是已经在天上有了厚厚的黑云。因为不下雨,气温也升得比较快,就算是大湾里,也明显高于往年,所以秧苗也长得特别快,眼看就就要到需要拔起来分插到大田里的时候了。坡上的麦苗已经枯黄,眼见着小春作物已经绝收,如果再不下雨,大春作物一没有收成,这一年就只能成为荒年了,到秋天,就只能全家外出逃荒或靠向有钱人家借贷,但借贷利息高到两到三分,那不是救人,那是把人往火坑里推。
虽然大春生产无法进行,学校照例放了家忙假,曹延正每天下到田间地头,同农民们一起心急如焚,虽然他并没有能再次帮到大家,但大家一看绅粮家的二少爷来关注这件事,心情便放松了许多,到少,绅粮家知道灾情,也许能对秋后的租粮有所放宽,而且,他们之前,从来没见过如此贴近他们的绅粮,自然也感觉到心中有了些底气。靠天吃饭的农民,同样需要别人的关怀,他们的要求并不高,千百年来,在有灾害时,只要统治者能稍稍做做样子,就能很容易地俘获他们的心,使他们感恩戴德,铭记终身。在我们民族,每个朝代,虽然也不免出几个刁民,但他们要么为统治者所*,要么是觑觎统治者的地位,期盼着能够鱼肉百姓,与真正的百姓无关。
这次干旱,让村里的农民第一次见到了领导大人,领导大人在一群人的带领下,到地里看了看,装模作样地蹲下抓起一把土,然后由记者照了几张相,接着就一溜烟地走了,再没有下文。
因为我家的田被一直占着,所以我家也不能插秧,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越长越长,也越长越瘦的苗子,如果不是因为把田借给别人育秧,至少能保证我们的四两三亩地能够得到收成。但是,曹妈与仁富,还有嫂子并没有怨言,他们的表率作用带动了大家,几家被占住田的人都心平气和地对待着这件事情。有人曾经这样说,工人阶级是最有组织与纪律的人,但我却认为,农民阶级是最有同情心的人,在一定的圈子内,他们绝不会为了个人利益分彼此,他们所具有的人性味,是任何现代化的现代人所没有的,当然,他们是比较狭隘,因为他们与外面的人见得少,接触更少,所以,他们的圈子也相对狭小。
这天中午,天突然黑了下来,人们头上那块狭窄的天空里全是黑压压的云块,就仿佛谁给天盖上了一个巨大的盖子,就要把高耸在身前身后的山压塌一般。闪电开始在远处努力地刺扎着黑暗,试图将那黑暗割个四分五裂,而黑暗似乎更加的顽强与坚韧,一点不为所动,源源不断地从外围挤压而来,反而越堆越厚,越堆越沉。黑云的挤压让所有对其有着期待的人呼吸困难,不久,就开始担起心来,这天万五跨下来,那就不是来不来雨水的问题,那是会将整个天地溶为一体,将地上所有的一切生命挤碎,不管是山也好,房屋也好,树也好,人也好,全都在黑云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风有一股没一股地吹着,来时飞沙走石,树冠就像吃了******一样,不但疯狂地快速摇晃,而且一次一次地扑向地面,房顶仿佛都跟着颤动,空气如同被它们吸走了一般,令人呼吸困难;风去时,树像已经被摇得晕头转向,脸色苍白,无力地耷拉着脑袋、披散着头发,这时,空气回来了,但却被压缩成了一个个细团。
男人们站在室外,一起朝着远方和天空望,在远处,黑中又透出些朦胧来,他们判断,在那个方向,已经开始下雨了。小孩子也跟着大人站到了坝子里,但却立即引来了老人一顿臭骂,他们都叫着“打短命的小胆胆”,因为眼看雨就要到了,如果淋了这样的生雨,一定会秃头与生疮,而且地气也大,极易生病。小孩子只好回到屋檐下,甚至干脆被赶到屋子里,靠在门狭窄的门框里朝外望着,风吹在坝子边上男人们的身上,他们的衣服与头发随风而起,显出一种英雄的气概,令孩子们羡慕。
“吧嗒吧嗒”比黄豆还大的雨点砸了下来,打得地上的尘土反倒飞扬起来,发出呛人的味道,男人们并没有急着进屋,而是仰起头来朝天上望。现在,挨骂的成了男人们,他们的堂客仿佛听到号令一般,一起骂起“你个死人子”来,男人们这才骂骂咧咧地走到屋檐下。雨终于铺天盖地地下起来,天与地正是通过这样的雨水完全结合在一起,分不清是雨水从天而降还是由地面升到了空中,树极力地挣扎着,似乎已经经受不住暴戾的雨滴。闪电这才到了头顶,于是家中最老的那位立即将所有人赶进屋子里,甚至门框边都不准人站立,大家只能挤在屋子里,透过那个窄窄的门朝外面望着,静静地听着天与地的怒吼,谁也没敢多说一句。家里当家的男人们已经翻出了斗笠与蓑衣,等雨小了以后,就要扛着锄头,到男里看水蓄好没有,如果没蓄好,就要赶紧把缺口给堵上。
按照理解,这样的雨会下三通,到第三通时,雨也就该停了,此时出门,方才没有什么危险。于是,家家户都走出几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男人,而且一般都是年龄相对成熟一些的人。
雷声差不多停了,雨也小了一些,雨终于停了,不但是地上,连天空也像清洗过一样,显得非常的明净,人们纷纷走出室外,“哗哗”的流水声充满了整个世界。伴随着流水声,一块压在人们心中已经久的石头终于无声地消失了,所有的希望再次回到了人们的心中。
只两天的时间,所有的水田都铺了一层黄黄的泥浆,家里有牛且人手较足的,已经在开始插秧了,很快,那一路路的充满着生命意义的绿着秧苗就在混黄的田里整齐地摆出阵势,它们将全力地追赶逝去的时光。
危机终于离我们而去,田里的水澄清了,秧苗叶子开始伸展开来,大难不死般的体验所带来的喜悦令人难以掩饰。
很快,田里的苗子似乎知道人们的心情一样,简直在疯狂地生长着,只几天时间,原来黄黄的一坡水田,就成了绿阴阴的一片,从沟的最高处,一直延伸到与小河相连的沟底,一层层,一片片,赏心悦目,令人鼓舞。
学生们又回到了学校,他们可以再次毫无顾忌地大声狂叫、追打疯跑,心情地享受着短暂的童年生活。
夜校再次开办,但好多天,人们的心情都无法平静下来,这段差不多可以算作惊心动魄的经历让他们刻骨铭心,而且,这一次的胜利,又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如果没有大家的团结,也许,很多的人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不过,误了节气的阴影也在男人们的心中传播,因为任何的东西如果与正常规律不合,损失那是必然的,但愿这次的损失能小一些。而曹延正在这场危机中所表现出的态度,使很多人家念念不忘,而且将永远记住他的好。
曹延正告诉大家,如果社会变革成功,土地公有,那么,再遇到这样的事情,那就不是谁帮谁的问题,而是理所当然应当这样,因为所有生产成果,都属于劳动者共同所有。这一次的经历,让所有人认识到,建立一个这样的互助与共有的社会是多么的必要,只有这样,所有的人才能互相支撑,共同面对困难。
因为插秧延后,秧苗分蘖大不如前,好在苗子还壮,基本还是铺满了整块田。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切都还顺利,该晴就晴,该雨就雨。到扬花,正午时分,微风从小河里一路向上,轻轻地摇晃着秧苗柔软的梢头,令人心情愉悦。这之后,天气一直保持晴朗,午时,如果你从田坎上走过,一定会感受到田里冒出的浓厚湿热之气,虽然人会觉得难受,但对于稻子来说,那可是它们有强有力的力量源泉。夜里,蛙声此起彼伏,就像为人们敲响的太平鼓,虽然有些吵人,但却能让人更加的心安与沉醉。
已经能分辨出谷穗,它先是全力地仰起头,我久,腰逐渐弯下去,颜色也由深绿到黄绿。此时,人闪不再担心干旱,而是生怕刮大风下暴雨,每天早上,抬头见到一轮火红的太阳正从东方升起来,大家的心才能放到心窝子里,又是一个满足人心的白天。
到午后,天突然暗了下来,远处,已经传来闷雷滚动的声音,此时,人们才发现,空气似乎于人们无意之间凝固,而这凝固的空气被吸到了肺里,立即就变成了一股可怕的压力,黑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中。好多人的心里同时开始了祈求,这风,这雨可千万不要来,就算来了,是不是可以温柔一些。雨不期而至,风也似乎同时发起威来,田里的稻穗被风按下去,转眼又挺立起来,这一起一伏,虽然简单,但却让所有的人心惊。而那些稻穗好像也站到了人的一边,它们顽强地与风雨进行着拉锯战,前赴后继,一直坚守着自己的阵地与立场,毫不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