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陆小北挑了挑灯芯，灯火摇晃，周围渐渐明亮起来，几丛墨黑的人影在墙上微微摇动着。
他讨厌呆在这种阴暗狭小的地方，除了该死的阴冷就只有死人的臭味，像家乡难闻的咸鱼，再好的胃口也会被这味道败得精光。他痛恨自己没能出生在世家，可以舞文弄墨，洒写逍遥，或者，哪怕是一个普通人家，也可以交些银两，在战场上为自己的理想拼搏。但只是痛恨，任何事改变不了他必须依托着师父才能吃上饱饭的事实。
陆小北瞟了一眼门后的投影，影子上脑袋处的纸片遥遥欲坠，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那些脖子上透着丝丝污痕的尸体像会随时****，陆小北啐了口唾沫，赶紧将香插入炉子：“夜半食饭，保我平安。”
摇晃中的人影停顿了下来，屋子里寂静得有些可怕，陆小北呆呆地望着门外，今夜是个不详之夜，风雨潇湘，虽然没有圆月，但若遇上打雷的话，这些积怨的死尸……陆小北不敢想下去了，也不敢再去检查尸体脑袋上的符纸，慌慌张张地往外走去。
“嘎……吱……”大门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摩擦着自己骨头，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声音，在陆小北惊讶的目光下，从不关闭的大门在自己眼前合上了最后一丝缝隙。
一道闪电将整个屋子映得透亮，陆小北的脸比闪电还要惨白。
“啊！”陆小北奔跑起来，去扯门，门像是牢牢粘合在了门框，怎么也打不开。
墙上的人影似乎又开始晃动，陆小北惊恐地拍着门，大喊：“师父！”
又是嘎吱的声音，门似乎听到了这个喊声，奇妙地打了开。
他一个大步跨过去，想越过尺高的门槛，又一个闪电划破夜空，刺痛他的眼睛。陆小北看着门外站立的人影，化作了石像。
“厄……”年轻人扶着门框，打了一个臭臭的酒嗝。
一、赶尸人
陆小北永远都穿着瞎子母亲亲手缝的粗布衣服，虽然他觉得第一次出远门，应该穿一身像样的衣服，但是父亲早死，母亲残疾，能养活自己已经很不容易。陆小北很懂事，虽然才十四岁，已经像成年人一样挑着数十斤重的木柴到市集上去换几个铜板。
有一天母亲对陆小北说要给他谋一个能挣钱的好差事，带着他左拐右拐到了一个破旧的店面。陆小北很怀疑，母亲没什么人脉，能找到什么挣钱的好差事？
“他是个好人。”母亲一路念叨着。
陆小北沉默，但不怀疑，他知道，母亲的眼睛虽然瞎了，但她的心不瞎。
在霉湿味最浓的地方左转，小屋门口，他看见了母亲说的那个人，一点也不像想象中的样子，出乎意料的年轻，身上却是泛着略微灰暗的古铜色，眼圈也着落着淡淡的墨迹，像是经年累月的没有睡好，精力却出奇地旺盛，远远看见陆小北母子就挥起了手，兴高采烈地像个孩子。
他给人的印象不好，满身不知名的咸鱼味，一张嘴就是铺天盖地的酒臭，直叫人窒息。
母亲却不在乎，扶着墙颤颤走了过去：“萧掌柜，是你么？”
“陆婶婶，是我。”这是年轻人唯一好看的时候，嘴角像月牙，大步上前搀扶住了她。
在小屋的里堂，母亲和年轻人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陆小北没有听进去，一直四处张望着，似乎有什么东西让他心神不灵，年轻人偶尔瞥他一眼，像从他的眼睛里挖掘出什么。
“很敏感的孩子。”不知何时，年轻人已经离开了凳子，小步上前，按住陆小北的肩膀，“你真的愿意跟着我做么？”
陆小北从空洞的墙壁移回视线：“能挣很多钱么？”
“能，不过回报和付出，都是一样多的。”年轻人收敛了笑容，伸手扯开挡在右侧的一块黑布。
落下的黑影一点点剥开恐惧的面具，陆小北惊讶地看着隐藏在这之后的真相：“这……这是……”
他猛然明白年轻人身上的味道和黑眼圈从何而来。
“你如果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年轻人饮了一口酒。
二、十月枫
“起床赶路咯！”年轻人一拍陆小北的屁股，嘻嘻哈哈地吆喝起来。
午夜以后才是夜最深的时候，陆小北嘟囔着揉眼睛，起身打着哈欠，之前在厅房被师父吓了一跳，半个晚上都没能好好合合眼。偏偏这个怪癖的师父最喜欢在深夜赶路。
其实赶尸人算不得什么稀奇的行业，很小的时候陆小北就听说过，他们总是带着死尸，日落而行，日出而息，但没听过哪个赶尸人会像师父一样，在深夜才带着死尸上路，这样行程总是很慢，而且大多数的“灰白客栈”都不愿意像收宿其他掌柜那般收宿他们，他们经常会在荒山野岭席地而寐。
陆小北醒了以后，就有些担心师父，但他把话咽在喉咙里，短暂的融洽相处后，他又觉得师父有些可怕，不怎么像人，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很沮丧，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跟死人呆久了，自己以后也会像师父一样。但今夜不一样，他觉得没有来由的冷。
今夜的月圆满的有些诡异，比整片天空都是漆黑时反而平添了一丝惊悚。
他记得昨天的这个时候也有这么圆的月，他和师父经过一个小村庄时有个披红的女人自缢而死，那个可怜而又贞洁的女人无法忍受自己的身体被人玷污。那夜还下了很大的雨，十月的秋枫跟着雨水一起飘落，漫天鲜红。
她的弟弟请求他们带女人的尸体回到故乡，并且掏出了仅有的一贯铜钱。
哪一个出手不是碎银子？陆小北看着沉默的师父想着，他大概不会带上，这么些薪酬，就连供给死尸的住宿费也是不够。何况这种尸体是不能赶的，这种自缢而亡的尸体可是会……陆小北忽然想起朝夕相处的那些尸体，似乎脖子上都有浅浅的淤痕，陆小北不禁打了个冷战。
陆小北发愣的时候，年轻人蹲下去轻抚了女人的脸，低声念叨：“是个可怜的女人。”
于是他给女尸贴上符纸，将她带入了浩浩荡荡的队伍。陆小北怔怔站在原地，看着消瘦的年轻人，他忽然想起了母亲说过的，他是好人。
“他真的是个好人？”陆小北问自己。
“嘟囔你个啥，快走，晚了你来给这些兄弟送饭。”年轻人一手捏着印结，一手灌着酒，摇摇晃晃地前进着。
“他只是个酒鬼！”陆小北摇摇头，狠狠跺脚，像是在发泄一路上被人几近虐待的怨气。
“还不快点！”
“是！”陆小北赶紧答应，小跑到了师父旁边，偷偷瞄着师父，生怕挨骂。
年轻人摇晃着脑袋，像往常一样打着酒嗝，但陆小北却觉得，师父的眼中多了一份落寞。
三、烧刀子
将死尸安顿在了门后，年轻人回到房间，喝起烧刀子，喉咙沙哑地挤出一些声音，勉强凑成一串音符，却叫陆小北捂住了耳朵。
“不好听么？”年轻人回过头。
陆小北垂下手，不作答。
“没关系，你不是第一个这么对我说的人。”年轻人喝着酒，扯了扯有些发臭的衣服，随手抓起一把花生籽，放进嘴里大声咀嚼。
“还有别的人跟你一起么？”陆小北觉得自己应该打破僵局，今晚的师父看起来很特别，也许是因为那个女尸让师父想起了什么，所以师父身上少了那份让他害怕的感觉。虽然师父仍然灌味道很浓的廉价酒。
“是个女人啊。”年轻人望着满月，月牙挂起在嘴角，“是我的女人。”
“师娘？”陆小北仔细回想着，却只记得那间霉湿阴暗的房子里，一个角落安安静静地坐着一个小孩子。
“恩……”年轻人的声音第一次显得有些模糊，“让我想起了我的师父。”
“师父？”陆小北瞪大了眼，显然不习惯年轻人的话题转变。
“是上吊。”年轻人垂下了头，看不清表情，他就这么低着头叙述了开，“她十五岁就嫁给了我，是个好妻子，但我并不是一个好丈夫，那时的我是不信命的，任何人在那个年龄都是都是，总觉得老天爷会眷顾自己，于是我追逐我的梦想，却忽略了其他，我们为此吵了很多次，最后一次，我让她去死，于是她就去了。”
年轻人又喝起酒，陆小北默默听着，他觉得师父今天喝多了，他觉得师父需要一个人安慰，但他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没有人能送自缢的兄弟回家，因为它们的魂已经不在了，直到我看到了我的师父。”年轻人看着那一盘花生籽，目光却像洞透了盘子，“那晚也是下着很大的雨。”
“师父的师父？”
年轻人点点头：“他叫潇湘雨。”
“潇湘雨！”陆小北瞪大了眼睛，他跟了师父以后，就知道师父也叫潇湘雨！
“师父说我们这种掌柜，以后只能有一个名字的，那是我们师祖最爱的女人的名字，他的女人也是穿着红衫自缢死的。”年轻人顿了一下，“后来他死在一个红衣女尸的身上，自缢的尸体是没有魂的，要赶没有魂的尸体就需要向阎王借魂，借得多了，便要还。”
“那……”陆小北瞪大了眼，想起昨晚收留的那一个女尸，不寒而颤。
“总有一天我也要还。”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是年轻人带着懊悔的表情打断了：“好了，你替我给兄弟喂饭吧，今晚也许我喝得太多了一点，说了很多胡话。”
“师父！”陆小北觉得心里很堵，想对师父说些什么，随便什么都好，他忽然觉得这个师父其实也不那么让人讨厌了，甚至有点可怜。
“去吧。”师父挥着手。
沉默了半响，陆小北转过身，打开房门走出。
房间里碎碎叨叨的自言自语声很快小了，转而变成低低的歌声，沙哑得有些难听，但陆小北仔细听的时候，才发现难听的沙哑里透露着丝丝想念的悲凉。
“冬天还没有真的来，为什么这么冷呢？”声音忽得断裂，年轻人的话声在房间里响起。
陆小北摸着尚且温暖的手臂，想起师父裹着很紧很厚的衣服，喝着很浓很刺喉的烧刀子，总觉得师父有别的意喻。
四、寒蝉夜
至深的秋，至深的夜，路道上蝉声不断。
年轻人边喝着酒摇晃脑袋边对陆小北讲着天南地北的事，他告诉陆小北这叫寒蝉，在深秋的时候才会鸣叫，每当蝉叫的时候，会有人死。
陆小北愣了一愣，他想起“灰白客栈”里师父对自己说的话。
今晚是个不详之夜，陆小北打着寒战，夜空明明就是低压压的，停歇了的雨随时可能再下起来，但是月光依旧皎洁。红衣女尸，这个念头猛然闪过，他偷偷回头，看见红衣女尸的法师和衣衫一起随着跳动飘扬。鲜艳如花。
半空中，衣衫飘动的方向忽然变了，衣袖仿佛被什么力道拉扯着向下，他似乎看见女尸的指尖动了动，想起女人死前满脸的怨愤，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冲上脑门，哇呀一声叫了出来，抓住年轻人的袖子大声喊了出来：“师父……女尸……女尸！”
“厄……”年轻人打了一个酒嗝，回头瞟了一眼，半响，回过头，狠狠给了陆小北一个榔头，“鬼叫个啥，兄弟都被你吓醒了。”
陆小北委屈地摸着头：“刚才我看见女尸的手动了，真的。”
“厄……”年轻人喷着酒气，伸长脑袋，漫不经心地往红衣女尸走去，随意拿捏了一把女尸的手，提在眼前晃悠，“什么事也没有嘛。”
“师父小心！”就在年轻人回头的刹那，陆小北看见女尸的眼睛在符纸下睁了开，猛然伸手掐住了年轻人的脖子。
不知隐藏在何处的寒蝉也完全躁动了起来，一片蝉声中，年轻人轻松地用手掌荡开女尸，接连几个退步到了陆小北身边：“尸变了，早知道十五的老天爷不会让我们随随便便走过去。”
“师父我怕。”陆小北拉着年轻人的衣角，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不怕了，没……”年轻人抚摸着陆小北的头，却猛然愣住了，像是发现了极可怕的事。
“师父，怎么了？”陆小北抬起头。
“真的来了。”身后凉风习习，女尸缓慢前进的脚步声清晰可闻，但年轻人并不回头，只是淡然带起了笑意，微张的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一蓬鲜红从年轻人的胸口爆裂，喷在陆小北脸上，他在极度惊讶与惊恐中认出了贯穿年轻人的手，是女尸的手，它像最柔和的月光，却轻易洞穿了人的心脏。
“师父！”不知是恐惧，还是心痛。
年轻人含笑仰倒。
五、潇湘雨
秋末的天，微微透着悲凉。
“小兄弟，小兄弟。”气喘喘吁吁的老伯叫住了少年。
少年回头：“要送兄弟么？”
老伯擦着汗：“是啊是啊，是上吊死的，别的掌柜都不敢送，我听说小兄弟肯送，特地赶来找你，对了，不知道小兄弟怎么称呼啊。”
“陆小……”少年微微一犹豫，那滩血鲜艳地像在眼前。
鲜血顺着额头一直流到地上，陆小北像个血人，眼睛刺痛，却始终盯着眼前的红衣女尸，既不敢往前，也不敢后退。
“小北……没事，没事，过来”年轻人喊着陆小北，指着呆立不动的红衣女尸，“她只是来杀我的，不会杀你……过来，我请求你最后一件事。”
陆小北依然愣愣地看着女尸，他发现死尸僵硬地站在自己面前，她苍白的脸上，竟然布满了泪水，今夜没有下雨，但是女尸的泪水落在地上时，清脆声蔓延了开，虽然看不见，但陆小北知道，所有的死尸都在落泪，这些泪水像雨一样奏响了悠扬的别离。
没有感情的尸体，原来也会悲伤。陆小北从来都未曾这么想过，更多的时候，他和普通人一样，觉得它们通体冰凉，而且模样可怕。
年轻人的嘴唇和胸膛，一起冒出勃勃的鲜血，染红了身下的一片土地，此刻却努力地像小北递出一本书：“小北，我知道你讨厌我……”
陆小北猛然一个激灵，往事一幕幕回放在眼前。他不是对我不好，他不是对我不好。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着，泪水挤压在最后的岸堤。
当他叫他去“送饭”时，是为了保护他，它们不会痛恨喂自己食物的人。
当他叫他去“洗澡”时，是为了保护他，它们不会痛恨给自己擦拭身体的人。
当他……
陆小北想不下去了，扑上去，抱住师父，书掉落在地上，陆小北大吼着：“为什么不像其他掌柜那样送普通的尸体，为什么偏偏要送它们，为什么！”
“你知道的，如果我不送的话，他们就实在是太可怜了，他们的恨……永远都不会消失。”
陆小北只剩下哭声，最后的堤坝也崩溃，泪水夺眶而出，母亲是对的，母亲的眼虽然瞎了，但她的心从来不瞎，师父是好人，自己并不知道的好人，他最初发现时，还以为师父只是为了赚取更多的钱。
“傻瓜，不要哭……我在阎王那里借了那么多债，只还我一条命已经很值了。”年轻人伸手，巍巍颤颤地捡起书，“小北，你不适合……把它交给我的儿子……不要让它失传，它们真的很可怜。”
“我不会让它失传的。”陆小北抹着眼泪，接过沾满鲜血的书。
“小北，我们在一起还不是很久……但我从来没有送过你任何礼物……我想送你一份礼物”
“我想知道师父的名字，真正的名字。”陆小北咬紧嘴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会变形扭曲。
“我的名字……”年轻人痴痴笑着，“在那个女人自缢的时候……就已经忘记了。”
“我们这种掌柜，只有一个名字……”
“不了，还是叫我，潇湘雨吧。”陆小北抬眼，越过夕阳，望向一片鲜红的枫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