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所谓求和
都督深吸了口气,大步一迈,出了帐篷。
风汩汩灌进来一阵,齐素却还是坐在床边纹丝不动。
“齐将军……”
按道理来讲,治疗伤员,闲杂人等都是要回避的。
“我要留下来。”她抬头望去,眼中异常平静,“如果真的有事,也都是我的错,和张医不相干。”
随从的助手面面相觑,齐素却握紧了那一双手,表情亦是异常坚定。
现在这一双手,冰凉透底,她禁不住又有些心慌起来。脸向前凑近,靠到伤员的耳边。
旁人纷纷别过脸去,这姿势看起来暧昧无比。
“你听着,乌丸邦,这一箭拔出来,你要是死了,我就跟着你下地狱!”
张医在背后猛然用力,一箭抽出,鲜血飞溅,喷了他一脸。
他好像有些被吓到,随即很快镇定下来,冷静地吩咐,“阿宽,阿窄,赶快止血!”
血有少量也都溅在她脸上,齐素眼睛一闭,却感觉整片心都凉了。
手指掐在握住的那一双手上,越来越用力,指甲都陷进肉里,只觉得恨。
凭什么?
凭什么是你先闯进我的生活,又凭什么是你先我而去?
凭什么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离心脏只差毫厘——张医拔得小心,却在看清了伤口之后大舒一口气,立刻冷静地开始缝合。
齐素抓着那一双手,感觉恨不得将躺在上面的人碎尸万段。
阿宽阿窄及时地给张医递上器具,擦药消毒,偶尔瞥见坐在一旁,浑身都散发着浓浓恨意的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也多亏得是张医还在军中,箭偏了一点点,现下又是刚刚开战,药材充足,只要这会儿命吊住了,不愁活不过来,他们都已经开始隐隐放心了——为什么齐将军却还是一副好像全世界都欠他钱的模样?
最后一针缝上,剪断线头,将器具在清酒中洗净,又一一放回原处用软布包好。阿宽阿窄连忙从旁边的脸盆里捞起湿布,上前递给他擦脸。
病床上的人脸色还是一片死灰。
齐素依旧在原地,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脸,朝向了他,“张医,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擦完了脸,正在洗手,张医手一顿,抬起头来,脸上满是不解。
“我不是说了,我都担下来,你何必死马还要当活马?”
手上连脉搏都没了,她不是察觉不到。
她轻轻放下那一双手,抬回床边,塞进杯子里,捻好被角。一转身,出去了。
阿宽脸上一紧,连忙飞奔上前,手伸进被子里,就要去探脉搏。张医却在后面一勾脚,他来不及收势,只能连忙止步,整个人却都是趴在了窗前,脑袋刚好磕在床沿上,顿时起了一个大包。
医师悠悠地递了一罐药膏过来,脸上满是揶揄的神色,却是朝向了床上刚刚经历一场大手术的人。
“大皇子……齐将军早走了,你真的不用再装了。”
死灰色的脸顿时恢复为微微欠血的苍白,眼皮张开,一双犀利的眼在室内扫出,一室清明。
嘴角微微动了动,大概是因为吃力,还是有些断断续续,只有三个字——“要……你……管!”
阿宽有些迟疑地转向阿窄,却发现对方也是和自己一样的脸色——我没有听错吧?这是大皇子说的话吗?
“我要是不管,你就等着去见阎王吧!”
张医哼了一声,上前从被子里揪出一只手,掐上两只手指,只点了半分,便有些恼怒,“不是说了把握不好就不要乱用么?”
脉搏相当微弱,齐素又没什么经验,很容易就当做断气了。
不是想多要一些她的眼泪和甜言蜜语么?
大皇子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嫣红。
“跟着你一起下地狱……”不是就生死与共么?
他嘴角刚刚要浮起一个笑,回想过来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却立刻心惊,“张医!”
喊住了正要抬脚出帐篷的人,也顾不得形象,“快快快!齐素……别让她做傻事!”
张医眉毛一挑,轻轻哼了一声,阿宽阿窄连忙从旁边打起帘子,让他出去。
“师傅……您和大皇子……是什么关系啊?”
“旧识。”
被送到边疆之前,其实就是某人的专属医师吧?
害的他天天在这里喝西北风!
“那齐将军呢?”
“姘头!”
他没好气地丢下一句。
只留下两个小厮,在风呼呼的帐篷外慢慢石化。
好劲爆的新闻啊!
没想到齐将军也有这一手!
不过话说平日里那唇红齿白的模样……大皇子又是温润如玉,也是难怪。只是……这俩人,是什么时候扯上的呢?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每一个被它找到的人,哪怕是诸葛孔明,也会变成阿斗在世,这东西大概就是情。
阿宽张大了嘴,结论性的点点头,“大皇子变成这样,也倒是情有可原。”
可是……他连忙抬腿,跟上张医,“师傅,等等我啊!齐将军怎么办呢?”
不愠不火的声音从前面远远传来,“关我屁事!”
他两脚一停,在齐将军的帐篷前刹车,张医早就已经走过这个帐篷了。
真的不管,好像不太好吧?
阿窄已经跟上前去,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身,决定往帐篷内看看。
门外有两个守卫,见他拿着张医专属的木头医药箱子,也都认识,象征性地拦了一下,也就放行了。
帐篷内暖乎乎的,有两个侍女在打扫,他四周环视了一下,并没有看见齐素的身影。
“将军呢?”
一个侍女正在擦桌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接话,又低下头去打扫。而另一个侍女则是连头也没抬,完全对他充耳不闻。
“我说……”
两人默契地转身,对着一墙遮风的毛毡,开始打灰。
“咳咳……”
阿宽掩着鼻子连连后退,“各位姐姐……”
灰尘愈来愈重。
“知道啦知道啦!”
他只得转身又出去,到帘子门口,又弹尽身上沾上的灰尘,抬了抬头,装模作样的出去了。
门口守卫的侍卫也倒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他走出三四步后再也忍不住,猛然掩着脸连连咳嗽,方才哈哈一阵,笑出声来。
齐将军帐篷里的两个人,他们兄弟可都算是见识过了,连平素直心肠的王副将,也都是对这两人颇为忌惮,何况是他呢?
连师傅都不管……自己凑什么热闹啊!
听见不远处传来的笑声,阿宽顿时有些气丧,想必是被他们看见了。便一溜小跑,飞跑回张医的帐篷去了。
迟度关下,单骑前来。
遥遥对着城门,手上擒着一把弓,拉开了正对上城墙。
城墙上顿时刷刷出来一整排的黑影,也都是拉紧了弓,对准城下的那一骑。只要他稍稍一动,顿时就会变成蜂窝。
“让她射上来。”
是个波澜不惊的声音,颇为柔和,正从石梯上缓缓上来,站在人群后面,淡淡地吩咐。
一整城墙的上千弓箭,便都又齐齐放下。
城墙下的单骑,拉满了弓,唰——稳稳钉在城墙中石块的中缝之中。
箭尾的羽毛前处,是一张打成结的纸条。
将士连忙拔下,拆开来,弯腰恭敬地奉上。
张开来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有本事就下来。”
字迹依旧不怎么样,歪歪扭扭的,像是信手抹上。
十只修长苍白的手指将它慢慢折起,又揣回了怀中,贴身放好,嘴角荡起一个浅浅的笑。
“字还是写得这么糟糕。”
顿了顿,缓缓下石梯,笑依旧不曾隐去,“脾气也还是这么糟糕。”
“开城门,我要出去。”
一边走一边吩咐,跟在身后的将领只得连连劝慰,“皇上,使不得……”
人却已经几乎快要走到城墙底部,仿佛没有听见。
“开。”
在底下淡淡地扫视一周,看了看有些惊恐的士兵,“打开。”
众人唯唯诺诺地轰一声开了城门,吊桥也顺势啪嗒放下,搭在对岸,中间是干涸已久的护城河。
吊桥荡起一阵风沙灰尘,一个白衣黑发的身影,缓缓从风沙之后显现出来。
步步仿佛都是生出莲花。
齐素明明在马上,高他一大截,却在这时又禁不住有些气闷,好像低人一等。
“齐少爷,好久不见。”
他竟然径直上前,牵住了她的马。
笑盈盈望向马上的人。
齐素有些恼怒地夹马肚子,“你这个叛徒!”
马却依旧在原地,温顺地任由那双手抚摸,微微闭着眼哼哼,似乎颇为享受。
她皱了皱眉,从马上下来,背后的箭筒内犹有不少箭,直抽了一根,眼里一凛,就直接插在了马屁股上。
来人自然很快放手,马长嘶一声,一扬蹄子,吃痛跑远了。
他这才收敛了笑意,眉毛微微挑起来,语气却还是如常,“人倒是一点没有见长。”
“不好意思,圣上,让你失望了。”
她环抱了双臂,言辞讥诮。
那一双手却飞快伸长了向前,齐素来来不及避开,脸上的面具已经被撕了下来。
看得城墙上的人神色都是一惊。
是个女人!
“干什么要戴这些东西?”
他随手一扔,便将面具甩出老远,盯向这张长期不见光,已经愈加苍白的脸,眼里泛起柔情,“你比他好看多了。”
伸手仿佛是要去摸,齐素倒退两步,躲开了。
手在半空中有些尴尬,他笑了笑,自然地放下。
“我知道,你在怪我。”
他嘴角浮起一个颇为无奈的笑,“我亦是迫不得已。”
“没什么迫不得已了,流歌公子,咋俩玩完了。”眼里渐渐浮起恨意,“你杀了我看上的人。”
对面的脸缓缓别过去,藏起禁不住滋生出来的妒意,“他是自寻死路,怨不得别人。”
“别跟我讲道理。”她冷冷瞥过去,“我这人不讲道理。”
“你说的。”
他上前一步,长手一揽,竟然将齐素拦腰横扛了起来,手护在她背后,直接将人甩到了自己身上。
言语间已经渐渐有笑意,“不讲道理——我也喜欢。”
齐素肚子在他肩膀上硌地生疼,脸倒过来,血气上涌,顿时酱成了猪肝。箭筒里的箭自然是哗啦啦全掉在了地上,她手忙脚乱地想要去接住一根,却都被身下的手一一拨开,眼睁睁看着它们落地,半天什么也没有抓到。
“我要杀了你!”
挣扎之下,发髻散开,垂下是一头青丝,如缎如水,城墙之上顿时传来一阵嘘声。
曲高歌懒懒抬眼往上一扫,便都又噤声,却还是禁不住眼里的戏谑之色。
怕是有好戏看了。
于是等到阿窄匆匆报与都督,齐将军可能冲动之下出事了,两人飞奔上城楼,在镜筒里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副情形。
齐素被横扛在一个瘦瘦高高,无限风流的背影之上,两只脚全踢在那人的后背上,白衣绸缎上尽是黑脚印。
那一头,是垂下几近落地的黑发,看得出来,是个女子。
都督连忙放下镜筒,迟疑了许久,才又重新抬起,两人已经进了城门,吊桥早收起来了。
“齐将军是在那里么?”
阿窄笑笑的要去拿镜筒,“您也让我瞧瞧,回去好和师傅交代。”
都督却灵活地将镜筒转到了另一只手上,咔嚓一声,又合进了随身别在腰间的筒箍里,“没什么好看的,也没什么好交代的。”
看来是场情债,并非是无由而来的军马。
那一方新登基的帝王,这一方的赤比大皇子,不过因为两人,都是一国之君罢了。
齐夙那小子——他哼了哼,平时倒是装得挺像,连他都没看出来。
不过他倒是相信一点,以她每每提起战事那副担忧的样子,大概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战打起来的,他也就放心了。
阿窄在垫脚在城墙当口,眯着眼朝远处望,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
“别人的家事,你我也就不用凑热闹了。”
阿窄啊地一声转身,都督却早已背手走下去,“这不是说与你听的,这是说给你师傅听的。”
阿窄嗖地吐了一溜舌头,连忙弓腰,也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下去了。
怎么能和都督挑明,自己是打着师傅的名义来探大皇子姘头的消息呢?
果然还是师傅比较有先见之明。说好了不管事,果然是不该管的事。
等到午间第一次去换药,师傅却怎么也不肯去了,吩咐了他和阿宽药膏的敷用法,便自己一个人呆在厨房里煎药,等到三碗水熬成一碗水——怕也是早该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
“张医呢?”
大皇子语气很不善。
两人一边小心地拆纱布上药,一边小心地陪上师傅交代的话,“师傅说她没事。”
“那人呢?”可惜没用。
“说是知道你骗了他,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师傅拦着不让来,怕齐将军一时冲动,就把您给解决了。”
“是么?”
还是将信将疑。
却又立刻自言自语道,“她要杀了我,也是很有可能的,我这会儿又受了伤,打不过她,还是不要冒险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