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反乱
倘若太子真的是没有死,如今他要回来,要这江山,他其实已经不怎么在意。
做皇帝这么久,已经有些腻了。
当时觉得很重要的性命,如今看来,反倒一钱不值。
他几乎是有些坦然地等待着一天的到来——等了九年。
有些意外,竟然有这么久。
九年里,他步步从齐泰手中夺回兵权,齐泰也一步步从最初的镇国大将军,渐渐背负骂名,成为中原最大的贪官,他一笑置之。
齐家不缺钱,贪那么多银子,他自己其实也用不上,必定是有些用途——究竟是什么用途,曲高平却不想探究,听之任之。
这九年,高阳喜欢上的齐家的女子齐素,央求他把她许配给他,最后一年,又从赤比来了一位使客,那时齐素已经做得很过分,他看不下去,便又册封了公主名号,将她转嫁到赤比。已经又快一年。
时间快地令人难以察觉。每一件事情想起来都好像是在昨日,但心境却已经完全不同。
这九年,很多人一一改变,他是,史文游是,齐泰也是。
仿佛是越近,人就越迷茫,太子定是不可避免地要夺位,齐泰与史文游,却愈加惶惶不可终日。
圣祖帝的真切遗诏乃是要传位与十皇子,而圣祖帝与他二人,便是刘备之于诸葛孔明,有一些感情,旁人很难理解地透彻。
两人犹疑之间,日子已经过得飞快。原先是拿不定主意的立场,随着谣言与传闻的加剧,不做任何事情,其实就已经等于是默认。
挣扎最大的还是齐泰。
当年在场的侍女之中,有一个,乃是长公主秋玑的眼线孝葵。
七皇子给逼陈皇后喝下毒酒之时,她便已经趁乱将太子背出殿外。
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陈皇后原本心软,早起准备毒酒之时,就已经十分犹豫。毒酒在房内放了一夜,最终起来,还是倒掉,将酒中只是撒上了迷药,打算迷晕二人,了不起斥为庶民,不再构成威胁就好。药粉不均匀,曲高平所喝的一杯中分量尤少,他当时又正是在怒头之上,心血沸腾,是以没事。
太子年幼,昏厥在地。
后来被那不但没有倒地,却反而上前来的少年灌自己毒酒,她只觉得是报应。
迷晕之间,看见一个侍女上前来,抱走了太子,似乎想要救他。她强自抓住了玉玺,想要多拖延一些时间,直到看见那身影背着她的皇儿消隐在柱后,方才放手,玉玺坠地而碎。
太子醒后,已知宫中不可逗留,亦不敢回陈氏娘家,秋玑询问他皇后平素可有心腹之人,方才想起陈皇后幼年在家中有个贴身丫鬟叫青苏。因为入宫,皇后因姐妹情分害怕误她一生,是以送走此人。
如果再去寻找,定不会负他。
青苏果然接应。
齐泰拥兵自重,秋玑有意保住太子性命,便收了孝葵做养女,转嫁给齐泰,安插为眼线。
玉玺被孝葵后来收理,转交给青苏,打磨成四个玉镯和一只扳指。
玉乃灵性之物,吸纳血气,沁为血玉,被分为龙凤蛇虎四方,为玉玺的四只角,扳指则是取玉玺龙头而制,翠绿如碧湖水,青苏小心保管。
其实秋玑有些多虑了。
齐泰这九年,没有一天好过过。
每每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便都是陈皇后于高座之上,脸色苍白,嘴角溢血的模样。手指弯曲,似有不甘。
那个……年仅九岁的孩童,被青苏领着来找他,他甚至都不敢去看那一双眼睛。
圆圆的,干净的,沉稳的眼睛。
服饰已经换做普通人,只是异常工整,还是隐隐能看出贵气。
他从门口跑进来,慢慢走近他,盯着他的眼,一步一步……然后,抱住了他。
脸贴在腿上,虽然是孩子幼稚的童声,却已经带了沧桑之气。
“父皇常言,如若这天下都不服我,唯有来寻将军,将军,定不会负我。”
他有些畏惧地想要避开,但那孩子抓得很紧。
齐泰仰着头,长叹一声,终于抚上他瘦小的肩,而后慢慢单膝着地跪下,头越过他的肩膀,将他抱在了怀里,“臣,定守圣令。”
太子没有离开,而是留在了京都,齐家家财,系数用作招兵买马。
京都最大的青楼折花楼,以及京都最富盛名的戏庄三台戏庄,皆为隐藏所在的据点。
太子当然是想复国,他猜得到他的用意,每年都为他送去钱财,却并没有参与其中。
其实这天下究竟是由七皇子来坐,还是由十皇子来坐,此时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无非也都是中原,安稳生平,皇帝叫什么,已经不太重要。
他不敢拒绝,只因为陈皇后临死犹未闭上的那一双眼。
在高座之上垂下来,好像就是在盯着他,说,将军,乃是你害我母子落得如此田地!
计谋确实是为他所出,但太子却似乎并不知道真相,他每见那一双颇为敬重的眸子,都会感觉心底好像要烧起来——你抱希冀在我身上,却不知,正是我害得你无国无家可归。
圣祖帝于他托孤,便是将这孩子交给了他,他由着他来,由着他一步步走到今日,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也不敢说。
“朕自问登基九年,天下安定,无祸无乱,每日心力交瘁,只为守住这一片江山,拖这残躯废体,也甚心安。你们……莫说是没有看见。”
但七皇子所作所为,他也并非是没有看见——这天下如今安定地很,他做得很好。九年了,当年再多的心事和激情,如今都已经演变消磨,只成为了每日必然想起惯例,却不复当时的情形。
传言甚是嚣张,愈发张狂,他已经平和多年的心境,忽而在此刻又慌乱起来。
一如那孩子当年从外堂闯入,抱住了他的双腿,“将军,定不负我。”
虎符已经不在他手中,但至少这京都城内的兵力,却俱还是听从他镇国将军的调遣,曲高平没有端掉这一点,因为乃是圣祖遗命。
非得齐泰守这京都,朕方得安心。
“圣上……”
已经四十余岁的七尺男儿忽而在书房内掩面,努力遏制这一股突然升起的悲戚,“圣上……臣……”
就像是突如其来的暴雨,没有任何征兆的,这一场叛乱来了。
人们有些惊奇,却仿佛又是在情理之中。
东宫太子持和氏璧玉,及先帝及陈皇后遗留的信物杀入京都,诛逆叛子曲高平。
车马在清晨一路奔腾,驶入皇城,那时大多数的人们还没有起来。
皇城侍卫放行,缴械投降,太子党杀入金銮殿,于百官之前生擒了当今的天子,彼时的七皇子曲高平。
皇帝在御座之上丝毫没有反抗,大笑三声,亲自摘下龙冠,束手就擒。
最后一句话乃是朝向文武百官,“这江山,朕早就坐腻了。”
皇帝身边平素最受宠爱的中人总管,中常侍徐公公徐敬,亦被一同带走,太子手上所带,乃为当年玉玺碎玉所打磨而成的扳指。
镇国大将军派遣士兵将皇城包围,一众官员皆不得出。
里里外外的侍卫,将皇宫团团包围,遗诏被重新翻出,修改过的痕迹十分明显。
十添了一笔,变作七。
太子沉稳,说起往事,声音颤抖,又言先帝教诲,一众老臣,都是声泪俱下。
史文游为首,却默然不言。
但齐泰的立场已经表明地鲜明,大开了城门,放太子进来,做了内应。
也难免有不服的官员,说皇帝九年行事种种,亦贵为皇室血脉,纵有过错,也已消平。江山易主,为难的还是百姓,太子已在外多年,论政治论经验,手段想必都已不如他,多有不妥。
这等人,自然是立刻被旁侧的侍卫拉走,斩于城外,手段强硬。
早朝才刚刚开始,尚未开始汇报事物,识时务的臣子们便都已纷纷跪下行礼,唯有翰林大学士史文游,屹立于众。
当年是他第一个下跪,将曲高平捧上了皇位,如今这座位的真正主人回来,他却只感觉茫然。
在京都传闻甚广之时,他没有做任何事,十三王进翰林院编书之时,他鬼使神差地告诉他,陈皇后与毓妃的殉葬,另有隐情。
难道不是隐隐期盼,当年失踪的十皇子,圣祖帝指定的继承人,再出现么?
如今这人就站在他面前,齐泰应该是早就知晓内情的人。他却不知该怎么做了。
是……为江山,还是为了圣祖帝?
那一年他轰然下跪,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时,也不过是为金銮殿试上那一场知遇之恩。不想让不轨之徒,趁着时机作乱,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当场就安定下来——他选择了曲高平。
以为自己是做了正确的决定,但东宫传闻再起之时,却还是莫名其妙地心悸了。
他于七皇子,本就不坚定。本就只是为了天下。
但若是为了天下……就不该任由这一场兄弟间几近荒唐的闹剧又一次上演,天下需要的,只是个皇帝,这皇帝是谁,真的不那么重要。
只是,倘若这人乃是圣祖帝所最为希冀的人……他还是做了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情。
愈加惶惶,想起先帝,只觉得无颜相见。
“史大人……”
御座之上的人已经换了一副面孔,棱角分明,鼻梁直挺,薄唇飞眼,沉静如水。
是一股新帝所没有的老成与内敛之气,这气度,如若不是有隐忍这些年的经历,想必是无法做到。
一定是有太多年的委屈,他却什么也没有写在脸上,仅凭这一股气度,就已经足够来接过这天下。
“史籍的整理,还是有劳史大人了。”
他一愣之下,躬身揖手,“领旨。”
却已经是承认了。
年号与一切事务皆是照常,只不过换了一个人。
张出了一张皇榜,内容简洁。
新帝自动退位,言漂泊在外太子归来,江山物归原主等等。
什么都没有发生,皇帝就已经换了一个人。
后来的市井难免传出过不少怪异的说法,刀光剑影,血流九尺之类,每一个版本,都异常精彩。而知晓此事的官员们却都知道,这一场所谓的平乱,其实来得简单之极,除却匆匆被斩下的三位不服之人,一切都如同平时的早朝,没有任何差别。
曲高平被囚禁了,十三王得知此事,匆匆赶往长乐宫向秋玑公主求救的时候,已经是那一天的晚上。
马车匆忙驶入皇宫,城门守卫竟然放行,他有些惊异。
长乐宫灯火通明,已经有太监迎在宫外,看见他来,便立刻引着他进去——长公主竟然早就知道他会来了。
此时的秋玑,已经换上厚重的公主服饰,脸色庄重,妆容亦是有些浓烈,端坐在殿内,似乎就是专程为了等他。
曲高阳有些紧张地进去,行了一个礼,弯腰躬身,“姑姑。”
“坐罢。”
她懒懒伸出一只手指,指向了旁边的座位,“也陪我说说话。”
“皇兄他……”
“高平不会有事的。”
似乎因为他开场就提这件事,她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高歌那孩子心软。”
“太子难道真的是……?”
“你以为你皇兄是什么好人么?”
她瞟过曲高阳一眼,轻轻哼了哼,“他对你,算是好得不得了,对其他人……可完全就是另一个样。”
“陈皇后乃是被他毒死——你可知道?”
曲高阳有些机械地摇头,感觉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这皇位原本就不是他的,你现下来求我,怕是也没有用,还得看太子之意。”
“您早就知道,对不对?”
他忽而有些颤抖,想起史文游那日与画轴上所写,二人皆非本愿。
“史大人也知道……齐将军做了内应,他也知道……”
“只有我,”他忽而抬起头,直直地望向了秋玑,嘴角是个略带讽刺意味的微笑,“什么都不知道。”
“高阳……”
他这么一副样子,反倒让秋玑有些无所适从,只能叹了口气,柔声向他,“你既是皇家人,又怎么连这些事都还不明白?”
“我不想做什么皇家人!”
他忽而弯腰,痛苦地将头埋在了膝间,“我只想要哥哥,要娘亲,还要素素……”
“我问您最后一件事。”
他站起身来,努力克制着发抖的嘴唇,“母后……毓妃的殉葬,也是皇兄所为么?”
秋玑微微蹙眉,有些担忧地望着他,十三王的眼神在这一刻让人异常不敢触碰。
良久,她终于摇了摇头,“你母亲是自愿随先帝而去的。”
“好。”他点了点头,“那就好。”
有些踉跄地转身,小南子连忙来扶,被他甩开,一步步走出宫门。
“本王……自己来。”
长乐宫外奔出一个瘦高的身影,出了皇城,行走在夜间。直到庆王路,飞身一跃,跳上了屋檐。
扶疏院的屋顶,他已坐过太多次。
多半都是在想母后,或者是想素素。
这一次,他觉得很不开心,却不知道要想什么。
“年轻人……咱们又见面啦!”
突然从身后传来一阵嘎嘎的笑声,他敏锐地转头,“何人在此?”
糟老头子秦道笑嘻嘻从另一边的屋檐之上飞跳过来,手上竟然还提了两壶酒,嘿嘿在他旁边坐下,“怎么,不认得我了么?”
素素出城的那一天晚上,他见过这个人。
“你又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