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皇宴
伸手掩上门,一转身便消隐在夜色里。
背影单薄,是个瘦小的丫头。
我突然想起了花珠小时候,有些口干舌燥。
是夜。
黑青发亮的街道上,飞驰着一辆马车。
黑沉木厢顶,玄色车帘,与车木同色的是轻浮雕的花纹,乍看不出,仔细瞧来,却是华贵异常。
拉车的两匹黑马,若是识马之人,一定会大呼惊奇——这竟是两匹稀世汗血。
不免又对车的主人,起了好奇之心。
车行至淮阳路,便慢了下来,改为徐徐踱行。直至到了京城灯火最为鼎盛的临江客栈,便立刻有小二上前来接马,一身黑衣的车夫跳下,嘱咐食料。
小二在心里咋舌一阵,“燕窝,什锦,这可是马吃的么?”但却不敢多言。
黑衣又到后侧,打起帘子。
车内这才下来一个蓝袍公子。
面目清朗,神色温柔,张开折扇,冲小二微微点头,招呼旁边的黑衣人,“凌天,咱们上去吧!”
二人一行进了客栈,一路上楼。
小二在原地,犹自还有些感叹,“谁家的孩子,生的这样好看!”
“可是公子……她是有家室的人!”
黑衣人在走廊,跟在蓝袍人身后,压低了声音,有些急切,“她的丈夫是中原的十三王爷!”
蓝袍人伸手推开了房门,依旧有一丝浅笑挂在脸上,仿佛不甚在意,“那又怎样?”
黑衣的年轻人跟在后面掩上门,为自家主子倒了杯茶,脸上有掩不住的忧虑,“她自己也不是什么普通人,五大望族之首的齐家,兵部尚书齐泰,就是他的父亲。”
“不是更好么?”蓝袍公子喝了口茶,“配得上我。”
自然,这一主一仆,一蓝一黑,就是前面刚刚提及的赤比外藩人——乌丸邦和凌天。
“公子,”凌天深吸了口气,正色道,“我们是来和亲的,不是来拈花惹草的。”
“我看起来像是在拈花惹草吗?”乌丸邦睁大了眼睛,露出无辜的神色,“你也听见她说了,我们一见如故。”
“不是拈花惹草,是旧相识。”他摇了摇手指,“这不同。”
“况且,她用三千两银子买下了我。”乌丸邦忍不住眯起眼笑了笑,“倒真是有趣。”
“什么?!她……”凌天乍然要发怒,突然又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时候?”
乌丸邦无奈撇嘴,“我不会耽误正事的,你也不用事事都问得明白。”
他垂下眼帘,回想那一个晚上的相遇,黑漆漆什么也没有看见。
但味道却从未改变,他嗅见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花茶味道。
不是一种,是很多种,他从来没有在赤比国的女子身上,闻到过这种味道。
梨唐次日早上来访,说是又挑了个丫鬟送过来,想必我昨夜已经见过。
强调她之前是在厨房做烧火丫头,并未侍奉过其他夫人,让我不必为难。
不知是那丫头昨夜跑去告状还是他已看出端倪,亦或是曲高阳告诉了他——我待花珠之后的丫鬟,一向都不好。
他若不是站在曲高阳这边,我还是很有心要与他攀攀交情的,毕竟他长得也算是个风流人物。
“她到扶疏院来,自然就是我的人,对自己人,我又怎么会为难呢?”
我不禁笑了笑,“原来梨管家也爱说笑呢。”
他抬眼看了看我,眼色沉静,却没有接话。
杜若也刚刚出来,他躬身行了个礼,“六夫人。”
我本来笑得很假,不知怎么,听了这声六夫人,倒真笑起来了。
梨唐适时而退,便只剩下了我和杜若,在正苑的花园里。
“妹妹。”我禁不住这么叫她,心情没来由地有些愉悦,“这下子,我们才是真姐妹了。”
之前为了糊弄曲高阳,我和她攀过女人姐妹交情,她比我年长,我差点叫姐姐。如今杜若做了曲高阳六老婆,便又矮了一截,成了妹妹,我叫得心旷神怡。
她脸色有些发白,不过是几日之隔,却突然对我恨之入骨起来,“王爷是不会休了你的,而我会怀上王爷的骨肉,你……”她咬了咬嘴唇,“你自以为的清高,什么也不是!”
“我倒是想清高来着,”我耸了耸肩,又努努嘴,觉得好笑,“没想到成了赖皮,哎,可惜可惜。”
“会有报应的!”她有些发抖,却狠着眼睛放出了这么一句话,愤然而去。
七月半,已是流火之日,即便是清爽的早上,也早已有暑意,我却突然有些心凉。
树丛后冒出了一个畏畏缩缩的身影。
是昨夜我骂了的那个丫头。
“你都听见了?”
她点点头。
“那你知道小碧姐姐伺候我的时候都做过些什么吗?”
她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小碧姐以前常常欺负手下的小丫头们,打得很厉害……”
我有些歉然地笑了笑,“昨天我只是心情有些不太好,并不是存心要骂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仿佛有些受宠若惊,却试图来安慰我,“夫人,我知道你是好人,他们……”
“不,”我摇摇头,“我姓齐,我爹就是大昏官齐泰,你应该明白,我不是好人。”
从一开始,就不要把我当做好人来看。
等到事后再认清,难免失望,其实都没有绝对的好人。
“去忙吧!”我顿了顿,“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别人。”
打发她走,顿时觉得疲惫异常。
为什么不能对身边的人好?
因为身边的人对你好之时,却往往存了其他的心意,而这份心意,我往往都担当不起。
譬如……杀了我的丫头,还想来杀我。
譬如……送她到最爱的男人身边,却恨我如斯。只因我并非是说出了实情,大约应该也有争宠的嫌疑。
指使小碧背后的究竟是哪一位夫人,我甚至都没有气力去查究,花珠已经死了,找出那个人,又有什么意义?
最可怜的依旧还是女人,为争一个男人,头破血流,花珠不过是替我,做了冤死鬼。
只是我不是什么柔弱之人,任得欺负,以为早已没了下文,又惹上了差点毁容的事,近日便愈加烦躁。
恨不得立刻就搬出王府,落得清静,也不见不烦。
曲高阳得了新宠六夫人,似乎也没有太多心思来和我斗,也冷淡了下来。
和杜若如胶如漆秀恩爱,让其余五位夫人眼红之极,我顿时又成了被遗忘的状态,稍稍有些平复。
又过了几日,就在我以为曲高阳这个人几乎不存在之时,他却突然又来了。
是七月中旬,天气太热,也不想见人,我已经好几日没有和他们一起吃晚宴了。
那天晚上,小元,也就是梨唐新派来的丫头,突然有些欣喜地冲进书房,“王爷来了!”
那时我正在剪纸,反反复复折多道,尽管没有太繁复的纹路,剪出来依然很好看,觉得神奇。
“王爷来了!”小元几乎是跑过来的,还有些气喘,“就在客厅里!”
又连忙跑过来,“您快些打扮打扮!”
她手忙脚乱地要为我插钗,见我依旧还在剪纸,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便有些心急,忍不住跺了跺脚,“夫人!”
“怎么了?”
我放下剪刀,有些好笑,“难不成还要我沐浴又梳妆然后娇娇滴滴叫一声王爷你个薄情郎可把奴家想死了跑到门口去迎接他吗?”
挺好笑的,我忍不住笑了笑,但小元却没有笑。
室内有些安静,气氛也有点不对。
我转头瞅了瞅她,发现她的神色有些紧张,“夫……夫人……”
结巴什么?
“万幸你是没有娇娇滴滴叫王爷你个薄情郎可把奴家想死了——本王可还想多活几日!”
小元腿一颤,飞快地跑出去。
原来曲高阳已经到书房门口了。
刚才说的话,自然他都是听见了。
我吞了吞口水,也不在意,“稀客。”
“明日皇兄大宴,盛迎赤比国王子来访,文武百官皆要出席,你好好准备。”
我哗啦啦展开刚刚剪好的一大张纸,发现果然是很漂亮,便又取了一张,重新叠好,欲待再折,“你六个夫人嘛,随便挑一个不就好了!”
他哼了一声,无缘又来了些怒气,“你我是赐婚,皇宴之日,我又怎能携其他人?”
“原来是怕被人笑话。”我点点头,“我倒是不怕的。”
“齐素,”他突然上前,直直盯向了我的眼睛,脸色发冰,“我知道你讨厌我,但至少现在,名义上你还是我曲高阳的女人,所以……”他站起身来,“配合一点,才是上策。”
“高阳。”
我伸手挽住了他的胳膊,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身子一颤,想要抽出手来,却被我紧紧抓牢,“只有这样抓住你,才感觉,你其实一直在身边。”
男子在一瞬间有细小的迟疑,然而迟疑过后,却还是缓缓伸出了手,想要覆盖到左侧这一个靠在他肩的小脑袋上。
我立刻放开他,耸了耸肩,朝他微笑,“这样够不够?”
不免有些得意,“装恩爱,谁不会呀!”
他却在这一刻骤然是真的发怒了,没有怒吼亦或是捶桌子,我只看见他牙关上的肌肉抽动,声音平静地有些让人害怕,“知道配合就好。”
却不知是为什么。
这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依然不知愁的年少时光,天真又烂漫,和一群同年龄的男孩子,在山上打猎。青草葱葱,天气晴朗,犹在追逐中的少年在马上回头,笑脸异常灿烂,“素素,快一点!”
我甚至都不记得谁叫过我素素。
爹娘叫我素儿,花珠叫我小姐,现在大家叫我夫人,就算是流歌,也不过是连名带姓,叫我齐素。
齐公子,齐小姐,十三王妃,我有太多身份,都不允许谁能和我亲密到这个地步。
可以直接叫我素素,好像我不过是那个平民家的少女。
梦醒之时,我努力回想那一张脸,记起几乎所有细节,甚至记得他笑起来时鼻子旁的笑纹,唯独却不记不得这张脸的容貌。
记得的,好像就是个感觉,而不是一个人。
如果花珠还在,我便可以问她,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个少年存在过,还是仅仅只是我臆想出来的美少年——起床时,是小元给我打水来洗脸,我张嘴欲问,发现不是花珠,忍不住又有些失落。
但梦里的情景,是如此真实,就好像我真的是和这么一些人一起纵马恣游过一样——我越是努力要想起来,越是想不起来。
心里便生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空白,腾出来为这个少年,似乎很重要。
换了衣裳出来,发现太阳已经早早行到半天,王府里树木,流水很多,却一样是热,我刚在院子里待了一会儿,便有些受不了。
再也没有出游或是其他的心情,混混地看些闲书,胡乱涂鸦,剪剪纸什么的,日头一晃,竟然就到了晚上。
考虑到今天晚上的皇宴,以及齐泰的出席,我挑了一件红色的轻袍,也上了些妆,使自己看上去庄重一些。
曲高阳来接我的时候竟然也是一身红袍,虽然与我的朱红色相比,要暗一些,但看起来倒是十分相配。
小元在一旁偷笑,“王爷和夫人,连挑衣服都挑到了一块儿,真是一对儿!”
曲高阳自昨日之后,便始终是副冷冰冰的模样,听见这句话仿佛没有听见,只扫视了我一眼,便又扭过头去,径直出去了。
“多嘴!”
我骂了她一句,连忙小跑跟上,“喂,等等我!”
等行到王府门口之时,已有轿夫候在门口,我们是要坐轿子去皇城。
半年犹算是新婚,我和曲高阳理所当然要坐同一顶轿子。
轿门放下,他直接进去,我只看见了个脚跟,轿帘便又垂下,压根没有半点理我的意思。
八个轿夫都在旁边,盯着我看。
在心里咒骂曲高阳太不给我面子一阵,我咬咬牙,还是掀帘进去了。
轿子即刻被抬起,稍稍晃动一下后便马上又平稳下来,曲高阳就在对面,然而我看到的却只是一张面瘫的脸。
禁不住又往角落里挪了挪,想到从这里到皇城,如果仅仅是步行,还真是有一段距离,深出了口气,百无聊赖。
难道就要这样过去?
熬也熬死了!
我清了清嗓子,觉得有些不可理喻,“如果在皇上面前你也这个样子的话,那恐怕所有人都知道了。”
“你我不和,”我摊开了手,“你不是希望我好好配合吗?现在你自己这个样子,是什么意思?”
他依旧是不说话。
“你皇兄和我爹都在,曲高阳,现在不是和我斗气的时候。”
直觉上,应该是我做错了什么事,虽然我对此一无所知,也许是其他原因。但道歉总是没有错,我不想因此给齐泰惹麻烦。
“如果……”真实说起来,还是有些艰难,“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的话,还请你原谅——我绝对不是故意的。”
他终于有了些反应,慢慢转头,看着我的眼睛,似乎是在搜寻什么。
我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他扯了扯嘴角,最终还是偏过头去,“算了。”
其实我感觉他倘若做朋友,而不是夫妻,其实也还算不错。根本没必要闹到这个地步。
我不过是求一张休书,所以事事要和他作对,他若是应了,自然就皆大欢喜。省去这些勾心斗角,我也就不必和他的老婆们闹得你死我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