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京期间,风清参加了一些民间学术团体举办的学术活动,当然都是与宗教有关的。他发现这是一个奇特的国家,一方面,人们在物欲的大潮中拼命地赚钱,以满足各种物质的需要和感官的刺激,另一方面,却又像着了魔似的迷恋着宗教。在一些小书摊上,各种各样的宗教刊物比比皆是。这些成堆的书刊中,当然不乏真知灼见,但更多的是一些装潢考究的的宣传品。他买了几本池田大作和铃木大拙的书籍。他觉得池田大作关注的不仅是未来人类的生存问题,而且他的书中充满了对人性的真知灼见。而后者的作品是将古奥的中国禅化入平实的生活中去,让一般的人们能在普通的生活中充分感受到禅的智慧和生活中处处能够体悟到的禅的愉悦。
水子供养塔落成庆典没有过多的复杂程序,参加者每人手捧一只精美的荷花灯,人们走到一条溪水旁,缓缓流动的溪水将一只只荷花灯悠悠地带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同时也把一份虔诚,一份祝愿带到一个遥远的心界。听着这相同的梵乐,看着这相同的方式,风清几乎忘记了这是在异国他乡。他仿佛又回到了儿时的天平镇上,母亲牵着他的小手,轻轻地唱着:“好大月亮好卖狗,捡个铜钱打烧酒,走一步,喝一口,问声老爷可要我的小花狗。”
有一天,他被主人请到一个精舍,为那里的一尊铜像举行开光仪式。仪式结束,主人将他带到精舍的楼上,在这里,他意外地发现一尊干瘪的肉身。几行熟悉的文字跳到他的眼前:
“真如大师……祖籍池阳,唐元和年间开坛演法,日本曹洞宗主……”
他在短暂的的兴奋之余,当即对这一新的发现作出了否定。但他还是给于亮挂去一个电话,请他能在网络中查一查这位真如大师的原始材料。
第二天,他收到了于亮寄来的一包材料。那是唐宋时期几位同名的真如大师的各自的简历,其中一段是对古城池阳真如的简短描述:
真如,俗姓李,名绍光,字仲顺,池阳人,六岁随舅父入本城无相寺出家,师自幼颇擅画技,其所画山水酣畅淋漓,深得中华山河灵秀之气,遂被称作“真如画法”。显德二年(公元955年),后周世宗鉴于佛教对社会之弊端,宣布废佛,(师)乃东渡东瀛,创临济禅院,并继以画事为禅,所传弟子无数……
于亮还寄来一些相关的材料。一则资料说1911年中国爆发了辛亥革命,在新军与旧军的交战中,中国江南古城池阳被战火笼罩。一位日本商人将这具肉身从战火中抢救了出来,因此,这位伟大的祖师得以保存至今。
另一则资料介绍说,一个叫作原建三郎的日本牙医于战后将这尊肉身运到日本时,发生在海轮上的一桩充满神奇色彩的故事。当轮船载着一批日本难民仓皇逃离黄浦江码头,驶向日本海的时候,轮船突然遇到了狂风巨浪。正当轮船即将沉没,船上的难民惶惶不宁时,那位叫原建三郎的牙医突然想起了他装在一只大木箱中的真如大师肉身。待他重新检查那只大木箱时,却发现他在慌乱中将木箱倒置于仓库的角落。而当他将木箱重新顺过,而真如大师以正坐的姿态隐身于海轮上的时候,海上的风浪奇迹般地消失了。于是,海轮免于沉没。
十四
半夜里,风清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他接起电话,从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于亮急促的声音。于亮说:“我接到天平山发来的电报,我母亲病了,我必须马上回国内去。”风清问他是什么时候的飞机,于亮说,明天夜里。风清说:“我想和你一同回去,不过临行前我想去看看你日本妈妈的灵骨。”
于亮说:“那就明天一早吧。乘高速列车,一天可以来回。”
第二天早上,风清仍穿着那套穿行于日本大街小巷时所穿的西服,没有人能认出他是一位中国僧人。意外的是,在车站等候风清的不仅有于亮,还有于亮的外婆松信子。五十年的风云岁月在松信子的脸上刻下了沧桑的印迹,然而她风采依旧。她穿着和服,迈着细碎的步子,说着半生不熟的汉话,一如当年在那个六邑城里的日式小楼里。说起藤野秀子,松信子哭了,她说秀子病重时曾说过要将骨灰的一半送到中国去,但在弥留之际,当家里人再次问到这一事时,她却坚决地摇了摇头。“可怜的秀子,她是带着怨恨走到另一个世界去的。”松信子说。
列车在高速干线上疾驶,沿途可以看见大规模的移山填海。日本人在这条狭长的土地上正做着前人没有做过的事业。来日本之前,风清在一本国内刊物上读到于亮写的一篇文章,于亮认为,日本在战后短短的时间内迅速发展成为一个高度现代化的国家,正是依赖于甲午战争后清政府所赔偿的几百万白花花的银两。日本人一点也没有耽误自己,即使是在二战以后的那段屈辱的日子里,他们也没有自甘堕落。于亮在文章中还说,文化,无疑在日本的工业发展中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日本佛教丢掉了那种在中国人眼里一成不变的外在形式,但是,日本的佛教却在与这个国家的工业文明同步发展,并很好地疏导着这个国家的国民日益加重的心理负担和精神压力,它在提升人的精神境界方面,完全起着政治和经济所无法替代的作用。奇怪的是,于亮的文章在国内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响。人们对佛教文化的由来已久的偏见,反而使得人们将佛教仅仅视为一种愚夫愚妇的心理游戏。
开始进入山区,因得知母亲生病而一直心绪不宁的于亮突然开朗起来,他像孩子般地大叫起来:“啊,川端康成先生,我来了!”眼前是大片大片的稻田,是山路旁一间间漂亮的小屋。小屋的顶上正冒着缕缕炊烟,这与东京迥然不同的情景似乎依然存活于川端康成小说的情境之中,只是再没有了山路上的卖艺的人们和叮叮咚咚的三弦声。然而这儿毕竟不再是川端康成小说所描绘的天城岭,在这个小镇上,人们享受着小镇的安谧,却又不失工业化日本的现代情调。秀子的灵骨,正是安放在半山岭上的一座幽静的陵园里。陵园的附近,有一座寺庙,或许陵园就是寺庙的附属建筑,寺内的僧人们每天为这些亡灵诵经祈祷,死者的亲属所看中的,也许正是这些。
秀子的灵骨安放在一个秀巧的大理石墓匣中,墓匣外镶嵌着秀子年轻时的一张照片。风清在秀子的墓匣前跪下来,他伸出手去,在秀子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秀子的笑容像天空一样晴朗,他感受到秀子的小手在轻轻地拍打他的后背,他听到秀子在他的怀里恕恕而语:“我的小猫,我的宝贝……”被焚化的纸钱在空中飘飞着,一阵风吹来,那黑色的纸灰打着旋旋,在山野间四散而去……
如果不是这中国式的院门上写有“修善寺”三个大字和掩映在古树丛中的那座秀巧的木塔,刚刚来到这里的人们一定以为这是一座乡间别墅。寺庙的门前,是一棵巨大的楠树,虽然是深秋时分,但那低垂的树枝向四周伸展,金色的阳光照射在繁茂的枝叶上,在寺庙门前的空地上洒下斑斑驳驳的影子。站在山门前看那远处的大海,那一片海水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片令人醉心的宝石般的蓝色。
修善寺的壁上镶嵌着一块黑色的大理石,大理石上镌刻着真如大师的《了了集》。风清和于亮都同时发现,比起国内的刻本来,这儿的诗整整多出四行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