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溪慢慢地沉下了。
当它最后消失时，我看到那个白点，我知道，那是重的身影。
“孩子，走吧，你们有别，重是属于大溪的，而你是属于九黎族的……”母亲劝道。
“九黎族已经完了……”我说。
“管它完了还是没完，你要跟母亲在一起。”母亲温柔却又是坚定地说。
冥水再一次出现了，我和母亲坐在竹筏上，默默无语。有一会，我问自己，为什么不留在大溪呢？和重在一起，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生儿育女……难道离开是一种必然的选择吗？母亲说，许多人离开了我们，同样，我们也会离开许多人，包括重和重的家人。我离开后，重会嫁人的，可她愿意和我在一起，她喜欢我，她虽然没说，但我想，她会永远记住我的。有时候，一瞬间就是永恒，我和重有许多的瞬间，就像我和羽一样，有许多美丽的瞬间，但她最终还是离开了我。
竹筏慢慢漂远了，重、重的家人和大溪都成了冥水的传说……
一路上，母亲面色忧郁，一句话也不说，我们之间的气氛相当沉闷，我甚至后悔跟母亲离开大溪。在一个个寂寞的夜晚，重的形象代替了羽，原来，有许多东西是可以被替代的，包括爱情。回到冥水上，天空似乎比从前短了，透明了，可我的心情依然沉重。靠岸后，我就拣一块空地躺下来，让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母亲则望着空荡荡的水面，整整一天，有时候是几天。
冬天很快过去了。
春暖花开时，我们来到一条不知名的支流上，而母亲，竟然一天天地枯萎了。
我捉了几条水蛇，剥皮掏去内脏，放在火上烧烤。阳光摔在水上，闪闪烁烁的碎光一片一片。母亲变得有些古怪，她经常挽起裤角，站在浅滩处的泥地里，久久凝视着河水。隐隐中，我觉得她在隐瞒什么，或者说，她在揣测着什么，更确切地说，她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女巫，她不再是我母亲了，她是一个有多重身份、谜一般的女人，望着自己水中的倒影，她显得有点顾影自怜。
但我知道，那不是自怜。母亲的心思，仿佛只有冥水知道。
有一天我醒来，发现母亲正和我第一次见到的那样，如一截枯木立于水中，双目无光，而水下一群群的水蛭正蜂拥而来，它们欢快地游着，我相信，它们在母亲的肉里也是这么快活的。
“妈！”我喊了一声。
母亲回过头，看了我一眼，仍一动不动。
“你出来！”不知所措，我这么喊了。
母亲摘下面具，向我投来一个模糊的笑，我抑制不住把她拽了上岸。母亲的双腿湿淋淋的，那些离开了水的水蛭们惊恐地扭动身子，更疯狂地朝肉里钻，露在外面的尾部滴着一种深褐色的粘液。我恶心死了，瞪着母亲，目光里含着不解和仇恨。母亲白皙的皮肤上竟然趴着这么一群骇人的东西，她居然听之任之！
母亲坐下来，舒了口气说：“我这样很舒服……”
“舒服？妈，你没事吧……”
我刚说完，母亲突然掐了我一下，我痛得大叫起来。
“这样很痛吧，可是我没有感觉，一点也没有，它们钻进去时，反倒很舒服……”母亲说着，嚼了一种草叶，敷在腿上。不久，那些水蛭一个个钻了出来，空气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腥味，母亲把它们一个个扔到水里，可是，她的皮肤上一点血迹也没有，这更令我奇怪了。
“为什么没有血？”我问。
“妈的身体，其实不是我自己的，我原来的早不存在了……”
“永生？永生的人都这样吗？”我拨出一个水蛭，捏在手里，它缩着身子，团成个球，它的身体滑腻得要命，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母亲肉里的粘物，总之，我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惧，遍布于母亲美丽的身体上。
我曾经认为：母亲和羽一样美丽迷人。而现在，我知道母亲还有另外一个样子：恐怖。这就好比面具。因为无血的肌肤有了生命，它们集中在母亲身上，呈现出一个终极的点——永生。也许，这就是永生的代价吧。
“大概是吧……”母亲说，一点点撕去皮肤，我瞪大了眼睛，看到皮肤像一层层不太完整的麻布料。母亲揭了三四层，露出粉红色的肉，其实也不是肉，而是一种粘乎乎的东西，拿在手里软软的，像吸足了水的湿物，膨胀着。母亲一截一截撕成碎块，扔到水里。不久，水里便围来许多鱼，它们不时浮出水面，争抢食物。水面上一圈圈荡着涟漪，斑驳的树影下，母亲有滋有味地做着，她不明白我此刻的感受，我想，她真的不明白，别看她是一个母亲，可她更是一个女巫，女巫是不该有孩子的，母亲为什么要生下我呢？自从我见过母亲，我发现世界并不是我原来认为的那样，连我自己都难以依照从前的模式判断了。
“什么能代替腐烂？只有生长。”母亲说。她的膝盖以下只剩一根暗褐色的骨头了。“来，扶我一下！”母亲扭动膝盖，在我的搀扶下挪到水边。洗干净后，她选择一块干躁的地方躺下，望着我。
我悲伤地回望着她。我相信她深谙我目光的意味。
“一会就好了。”母亲说，抚摸着膝盖骨。
“一点都不痛吗？”
“一点都不。”
“其它地方呢？”我不想靠近母亲，我觉得靠近是一种折磨。我站在一块阳光可以畅通无阻的地方，望着天空。树冠上方，阳光触痛了我的眼睛。
“孩子，你不该问这个。”母亲说。
“我觉得好奇。”
“没什么好奇的，其它地方都一样，没有感觉。”母亲把双腿伸到一块阳光下晾晒，我清晰地看到她的膝盖处正在分泌一种汁液，一点点将撕碎的小腿原封不动还给了她。我觉得母亲像一种生长迅速的植物，母亲的身体是根，她的双腿，是茎。
“这就是永生？”我摩挲着皮肤，不禁自语道，“那我为什么不这样？”
“你？你才几岁呀，妈妈是龙蝶之母，当然是这样。其实，躯体不过是一个附属品，就像这些鹿骨……”母亲说着，掏出鹿骨袋。母亲闭眼晃动袋子，过了一会，一块鹿骨弹跳出来，母亲拣起来道：“顺水漂流七日，可见龙蝶……”母亲又扯下一根藤条，沾了些泥，啪地一声，一阵泥点落入水中。看着真怪，这些泥点竟变成了一条条赤色的小蛇。母亲又扬了几次，水中立刻出现了一群小赤蛇。但没过多久，这些赤蛇便消失了。
“它们会帮助你找到羽的……”母亲说完，脸色突然暗了。
“因情而生，觅情而死，是为龙蝶……孩子，龙蝶并非你的真正归宿……”
“为什么？”我问。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我的情形吗？”母亲沉默良久，问道。
“我记得，你的手指跟枯柴一样，戴着面具，我看不到眼睛……”
“其实，我是不需要眼睛的……”母亲转身看着我，“在我的眼中，只有两种颜色：黑和白，为什么需要那么多颜色呢？龙蝶临风而生，风是重生之本，也是巫师的生命之本，看！这个世界，有比风更自由的吗？我只需听到，不需要看到……我记得，你父亲做法时，每一次都是对风诉说的，他的每一道符咒，都是凭借风的力量传至四方，而人活着，也就是因为胸口存的一口气，可比起风的伟大来，微不足道啊！”
我久久品味着母亲的话。
“玄龙，有一件事妈得告诉你。”
“什么事？”
母亲看着我，一时没有回答。过了好久，她长叹一声道：“有些事你应该知道……”
“妈，到底是什么事？”
母亲转过身。在她悲戚的目光中，我看到许多晶莹的泪光在轻轻摇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