惚恍间,他感觉到手腕上灼热起来,不知是在做梦,还是实有其事。但他确切地知道,发热的地方正是戴计时器的右手腕处。怎么回事?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灼热起来?莫非因为他大限将至?
开始的时候,稍微有些疼痛,而后,便觉一股温和的热流沿着手臂往上缓行。经过肩部到达喉咙那里,然后又如雪夜喝烧酒一般,一道热线笔直地穿过喉管,直达肺腑。
到达肺腑后,并没有丝毫停留,继续以轻盈稳重的速度向下延伸,最后如江河汇入大海一般,灌进腹部,终于结束了行程。
他来到了某种空间。
空间既像是浩瀚无边,又似乎狭窄得没有站脚之处。这感觉无法用言语形容。他好像仍处于梦境之中,紧闭着双眼,但却能清晰感知周围的一切动静,能看清眼前的一切景象。
一股无比柔软的物质缓缓从地底升起,渐渐没过他的脚背,在轻微的晃动中不知不觉已经升到他的腰部。
他毫不紧张,心底深处一丝一毫的惊恐都没有,满心眼里都是根植大地的安全感,在这份久违了的安全感里,柔软的物质淹没过他的头顶,如母胎里的羊水一般,把他轻柔地包裹起来,一丝空隙也不留,却又充满了自由。
这应该是世上最温柔最充满母性的海水,而他正在海底愉悦自得的漂浮着,没有气闷,没有压迫,随着海水的晃动而晃动着。他像是一直在香甜地沉睡,又像是早已清醒过来,但意识却慵懒无比,不想思考过去与未来,一切的幸福都与此时此刻水乳交融,只有现在时,只有当下。
一簇海火漂浮在水面,静止不动,正好处于他的头顶。
海火像是珊瑚的融合之物,冰冷,沉寂,似乎刚刚凝聚而成,闪耀着崭新的光芒,又像是沉睡已久,正在等待着被某种力量唤醒。
醒来时,一切依旧,神秘人咕嘟咕嘟吞咽着少女之血,背上的力道有增无减,他已经整个的陷入地下。但无比神奇的是,看似坚硬无比的地面不再坚硬,此时反而如空气一般轻盈温柔地把他包裹其中。眼前出现的是一星灯火,灯火燃烧于地下的空间里,燃烧于少女闺房的地下空间里。
灯火照在一片生满青苔的岩石上,灯火犹如万年前的灯火,岩石宛若创世时的岩石。在灯火与岩石的四周,并无一丝一毫的光亮,但林晋确定在黑暗里存在着浩瀚无边的空间。那种纵深与广袤,散发出与大洋海底一般无二的气息,或者不如说,那里就是干涸已久的大西洋底,各种各样的海洋生物化作古生物化石,堆积成山。珊瑚长成巨树,形成绵延千里的石林,抹香鲸埋没在沙层中,露出白骨森森的头尾。丰沛的海水早已被什么吸干,极有可能是在一瞬间被吸干的,所以,这个空间里始终游荡着一股猝不及防、命运无常的气息。
正在胡思乱想,忽见一道碧绿色的光芒刺入黑暗里,光芒长约二尺,左右相称,渐渐变粗,又慢慢细弱。在那一瞬间,林晋的脑海里恍惚被一道光击中,随即明白,这就是睁开的龙睛了。
龙睛隔着很远的距离,朝上望着林晋,目光与其说意味深长,倒不如说是看透一切,看透林晋的过去,看透林晋的未来,看透他从何而来,去往何处。不带任何感情的看透,也不带任何启示与警告,在龙睛的注视下,林晋感觉自己变成了透明人。
他的确变成了透明人,龙睛消失后,他顿觉背上的力道消失得无影无踪,膝盖弯起,轻而易举地站了起来,低头瞧瞧着自身,身体已经与空气融为一体。地面上留下一个人形的深坑,深坑里堆积着恶臭熏天的黑色液体。
地面迅速恢复成原来的颜色,显现在他眼前的地下空间也随之不见。林晋试着向前走了几步,一切触觉还存在着,脚底一如往常牢牢站在地上,反手摸了摸腰间,背囊还在,连背囊也成了透明的空气。他从中取出匕首,冷冷看着神秘人贪婪的样子。
“一切跟我无关,少女甘心情愿,我又何必打扰人家的好事。”林晋又坐回椅子上,把玩着手上的匕首,内心一直在微微颤抖着,他对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切,既觉得惊奇又深感不解。
“我想活下来,雾隐,我不想死,我不想看不到你。”少女微弱地说。她的脸倒垂在床边,无神的大眼睛盯着地上那个人形深坑。“雾隐,那个人已经死了,你不应该杀了他,婆婆让我喝他的血,我不想喝,我晓得他是个好人,他不应该卷进咱们这场傻气的游戏里。雾隐,不要让我死。”
神秘人自顾自的吸吮着少女的脖颈,血量想必已经不多,咕嘟咕嘟的吞咽声不知道何时已经停止。
林晋站起来,盯着匕首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走到床边,冷眼旁观。
神秘人并未察觉。
“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再前思后想,犹豫不决。”林晋在心里对自己说。手起刀落,狠狠插在神秘人的腰眼处。“这人阴险毒辣,死不足惜。”听见匕首噗嗤一声刺进皮肉里的声音,林晋心想。“也不是非杀你不可,但你既然先起了杀我的心,我就只好这么干了。滚吧。”他紧握刀柄,向左向右拧了半圈。皮肉出奇的坚韧,也出奇的不堪一击。鲜血从神秘人的黑袍里激射出来。
神秘人醒过来,一声不吭,扬掌往林晋身上拍落。林晋早有防备,在此人肩膀微动之时,已经松开刀柄,闪到一边。他全身透明,浑若空气,挪移之际,并没有发出任何的响动。神秘人虽然厉害,也奈何他不得。
神秘人泛红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畏惧,一言不发,转身往房门方向疾走。宽大的袖子里,右手紧紧摁住腰眼,鲜血涟涟撒在身后。房门被一脚踹开,门板打着旋儿飞走,神秘人鬼魅一般消失在漆黑如墨的夜色里。
“这家伙竟然就这么干脆利索地跑了,算是一个厉害的角色。”林晋暗暗惋惜那把留在神秘人身上的匕首,往床上瞥了一眼。少女面白如纸,已经陷入昏迷当中。他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静静的看着少女那秀气精致的脑袋垂在床沿,一头黑色瀑布般的头发垂到地上。
直到这时他才有余暇思索发生的这些事,比如,他怎样从那冷血老妪的刀刃下跑到少女的床上的?肚疼为何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自然,他可以确定蛇毒已经散去。刚才从嘴里吐出的血想必就是那条黄金蟒王之血,渗进这屋子里的地面,一个神秘的空间由此在他眼前展开。但他晓得,龙睛之所以睁开,绝不是因为区区蛇血。
是计时器。
林晋连忙拉起袖子,在身上四处摸索,那东西已经消失。昏迷前,他隐约记得计时器在高温中液化,与蛇血一道渗入地下,但究竟有没有钻入地下,此时回想起来,他又不敢确定了。
如果没有,那么它去了哪儿了呢,此时,他无比强烈地相信,计时器是他与这个原始世界最关键的纽带,一切谜团因它而生,也必将因它而解。
少女急促的喘息把他从沉思中唤醒。
“首先,我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翘着二郎腿,托着腮帮子凝视少女片刻后,林晋说,“你自愿被人渣吸血,弄到这种地步,说实话,活该。我把那人渣赶跑了,你不至于被吸干,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林晋抬手挠了挠渐渐变长的头发,换成右腿搭在左腿上,托腮的手放在嘴上,注视着低声咳嗽的少女,少女的意识想必已经丧失,一缕香魂正在她头顶徘徊,做着最后的告别。
“实不相瞒,我是个硬心肠的人,路上碰见乞丐,绝不会怜悯施舍,一方面是因为我也潦倒得很,早上被老板炒鱿鱼,晚上就得饿肚子,那些乞丐风雨不辍地利用别人的怜悯落得不少钱,肯定比我有钱。另一方面是因为,我早就是个硬心肠的家伙了,不为一切所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林晋长吐一口气,觉得自己对着一个将死的人滔滔不绝地说这些,当真傻里傻气。
“我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人,不说废话了,就说这么多吧,喂,你好自为之。”林晋起身把椅子拎到书桌前放好,随手拿起桌上的裁纸刀,默默往门板不翼而飞的房门处走去。裁纸刀的重量恰到好处,沉甸甸的。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温婉的歌声,有人在附近低低哼唱,明快的调子似乎把浓稠的黑暗冲淡了一些。
是个小女孩在唱歌,歌声里充满着喜悦欢快。林晋站在门口听了十秒钟,一颗心似乎柔化成一团暖流。低头瞧见自己的身躯已经由透明变为实体,全身上下无比的清爽,无比的畅快。
他毅然转回身,大步走到床边,用裁纸刀划开腕间血管,新鲜健康的血液滴在少女的唇上。转眼瞧见趴伏在房间角落的老妪坐了起来,呆呆往这边望着。
门外一阵喧哗,老四等人提着刀闯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