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然大物停在门外。
一片呼吸声杂乱地响着。
林晋把耳朵贴在墙上,没过多久,耳廓就冻得麻木起来,只好离开片刻。
这几人充满敌意,大喇喇地毫不遮掩,蛮有耐心地不准备破门而入,但杀气隔着一堵墙仍让人感到无比的强势。
林晋离开墙壁,迅速移到门后,让体气迅速灌满双掌。剧烈的心跳已经平稳下来,因未知而升起的恐惧也迅速消失,头脑转而清晰无比,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做好了行动的准备。他到底在渐渐适应充满杀戮的生活。
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传入耳中,远处有呼啸的风声,听起来不太真实。滚滚杀气似乎割裂雪幕直逼冰屋而来,但过了良久,什么都没发生。不晓得那些人在卖什么关子,他们或许在等待一个可以杀人的时间?或许只是等着林晋吓得主动把门打开,滚将出去,伏地求饶。
以前不知道,原来在极静之时,雪落声是那么的锐利,它们锋利的六瓣刺破空气,前赴后继般堆砌在大地上,这个过程并不唯美,反而在静穆中散发出一种属于丧礼的沉重感。积雪是土地的裹尸布,是群山和森林的丧服。
林晋屏气以待,他有的是耐心。
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咳嗽。
“你们知道吗,我刚刚在默念一篇新的圣训来着。”一个略带焦躁的声音说,“圣训云,杀人须得以严肃的方式进行,让死人的尊严得到妥善的维护。”
“咱们夜游鬼啥时候这么充满道义了?”另一个声音奚落道,“老大,上次杀那个美娇娘时,你骑在人家身上,一手持刀,一手举书,念那劳什子的妖祖圣训,没想到人没杀着,还让那婊子朝你胸口上挠了一把,骨头都露出来了。”这声音如泡沫板摩擦在细瓷瓦片上,令人的听觉神经饱受折磨。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一个女人不满地哼了一声,她说任何话好像都习惯带着鼻音,有着一股刁妇的劲儿。“老三,怪不得那天你们俩灰溜溜地空手回来,老大,你神经有毛病吗?怎么学上流人那神秘兮兮地臭毛病,笑死人了,吼吼吼吼。”吼吼声,是她在笑。仿佛害怕脸颊上的脂粉簌簌而落,不得不控制嘴型张得过大。
“你们懂什么?”那老大训斥。“老三,敲门,老二,点灯,帮我照着书,有几行我没背熟。”
“敲他娘。”老三跳下坐骑,把积雪踩得咯吱咯吱作响,走到门前,一脚把门踹开,扬起长刀朝黑暗里劈了一下,站在门口,正想破口大骂,忽然像是察觉到什么,立时噤口,猎狗似的朝屋子里嗅着。
“汝之将死,听吾训言,天威浩荡兮肃杀八荒,幽冤渺渺兮塞斥四极..老三,怎么了?”
“老大,搞错了,屋里没有痨病鬼,只有一个..”
“什么都行,只要他不是一个鬼,咱们夜游鬼每天只杀一人。”女人音调陡然阴寒,尖声喝道,“把他杀了。”
啪地一声,似乎是那女人挨了一耳光。老大跳下坐骑,默不作声地朝冰屋走去,走至门口,把老三拔向一边,目光炯炯地望着屋子里,什么都看不清,黑暗里只见屋子当中站着一个瘦而高的人,一动不动。
老大伸出右手去拔刀,充满爆发力的身体陡然一震,停下拔刀,又轻轻把刀插回鞘里
“老大,我去给你拿妖祖圣训。”老三倒退几步,扭身朝坐骑跑去。
女人捡起地上的小册子,并火把一起递向老三:“拿去。”
“你他娘的,你怎么不送去。”老三跳上坐骑,朝坐骑一抽鞭子:“快走。”
“脓包,老娘替你臊得慌。”女人说着,突然跃到半空,一脚把老三连人带坐骑踢翻在地。兽的嘶吼声似乎引来了一阵大风,四周的林梢摇动片刻,把积雪抖得簌簌掉落。老三压低嗓子骂不绝口。
女人整整衣裳,一手举火把,一手拿着妖祖圣训,走到老大身旁,尖声一笑:“你个该挨千刀的狗东西,关键时候,还不是老娘心疼你。”
“喏,圣训。”女人把小册子递过去。
“不需要了。”老大阴狠地说,“你倒比老三仁义,快走,有我顶着。”
女人扭过头,见老三的坐骑消失在拐角处,用力把火把摔在地上,跳着脚的大骂起来。老大一脚把她踹出三丈来远:“你他娘的还不走!”女人捂着腰眼爬起来,站着不动。
那老大低头看了看半身埋在雪地里的妖祖圣训,自嘲地一笑,咬牙提刀跃进屋子里,喝道,“老子今儿认栽啦,没想到碰着一位修士大人,你放他们走,我把命留下,妖祖圣鉴,我虎大说一是一,绝无虚言。”
“我不喜欢杀人。”林晋把身上单薄的衣裳捂紧,房门开了有一会儿了,里面好不容易积攒的温暖跑个干净。“既然找错人了,把我的门关上,走你的吧。”
虎大明显一愣,嘴里咕哝几句,忽然跪在地上,朝林晋磕了三个响头:“多谢不杀之恩,虎大无以为报,以后大人有用得着本人的地方,本人愿效犬马之劳。”
“我没什么要别人帮忙的,呃,不过,你要是有吃的,能不能借我一点?”
林晋倚墙吃着虎大递来的兔腿时,女人夸张地扭着腰走了过来,借着雪光上下打量着林晋,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恭敬地站在一旁的虎大,张开火红的小嘴还未说话,先响亮地笑了一回:“哟,这就是传说中的修士大人吗?”
“我可不是什么大人。”林晋空了许久的肚皮好歹有了点东西,忍不住满足地长舒一口气,抬眼看着女人:容貌颇美,身段苗条,戴着一顶貂皮的大帽子,毛绒绒的,一身打扮倒是非常利索,宽宽的腰带扎着细腰。“普通人一个,饿得头晕眼花的,多谢你们的兔腿,很好吃。”
“可我们老大像条狗似的喊你修士大人,我兔二可从没见他对人这么像条狗似的,您一定不是个普通人,对吧?”兔二挑衅似的瞄了一眼虎大,见虎大一脸黑气,她就花枝乱颤似的笑了起来。
林晋从兔二的笑里看出一点少女的天真来,不禁也笑了笑,继续啃起兔腿来。
“修士大人。”兔二撒娇似的喊道,“要不您露一手,让奴家瞧瞧,否则,奴家要说,我家老大看走了眼,瞧错了人。”
“你这贱兔子,就算我看走了眼,老三也能走了眼?”虎大瞪着兔二。
“豺三就是看见耗子瞪着他,也会夹着尾巴想想那耗子是不是光明顶的亲戚,琉璃宫的常客。”兔二撅着圆嘟嘟的小嘴,瞥了林晋一眼,忽然两手一拍:“哎呀,大人,奴家可不是说你是耗子哟。”
“没什么露的,随你信不信。”林晋说着,把手中的骨头扔往外面,看着它没入积雪里。
大家等了一会儿,积雪里并无反应。
兔二长舒一口气,轻拍着胸脯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会地动山摇呢。”
“啊哈哈,什么人会把兔二吓得要死呢?”嚣张狂妄的声音传来,落荒而逃的豺三笔直地坐在一头灰狼背上,神气活现地从拐角处转了出来。边走边挑衅地看着林晋。
林晋低头开始啃第二根兔腿,心里暗暗奇怪这人为何去而复返。
“一群没用的东西。”一个孩童的声音从豺三身后传来。
虎大兔二脸上立即变色,忙不迭地跪在地上,连呼圣婴大人饶命。林晋冷眼瞧着,兔二那样泼辣的主儿,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已经吓得身如筛糠,何至于吓成这样?他暗自警惕,把兔腿用手帕抱住,塞在身上。待会儿再吃不迟。
豺三恭恭敬敬地让道,一个穿着黑色长袍戴着漆黑斗篷的孩童快步走来,一手提着一人,那两个人蜷缩着身子,像是已经昏了过去。一个是消失的老猎狗,一个是个脸色极其苍白的少年,十三四岁,双眼紧紧闭着,双腮深陷,显然病得不轻。
孩童的脸被斗篷遮得严严实实,唯有一双眼睛透过黑纱冷冷地瞧着林晋,看着孩童这副打扮,林晋立即想起雾隐,不禁浑身不舒服,心也砰砰跳了起来,手心里渐渐沁出冷汗。
“都是没用的东西,这两个家伙早就偷偷溜走了,你们还在这磨蹭,要不是本大人谋略过人,就让他们跑到阴海去了。”名叫圣婴的孩童把老猎狗和少年抛在地上,袍袖忽然笔直地甩出,一道无形之气向林晋激荡而来。
林晋迅速闪到一旁,避其锋锐。身形虽快,仍是被那气体扫了一下,手背上顿时火辣辣地疼了起来,低头看去,伤及皮肉,鲜血狂涌而出。他连忙运气止血,心里惊诧不已,这小孩似乎比雾隐还要厉害。
圣婴嗯了一声,对林晋的躲让颇觉满意,快步走近冰屋,一甩猩红的披风,跳坐在床上。兔二擎着火把站在右侧,虎大、豺三立在左边,三人里唯有豺三洋洋得意,脸上带着不可一世的神情,不停地斜瞥着林晋。
老猎狗和少年躺在屋内地上,一动不动。
林晋知道此时走不成,索性捡了一张草垫坐下,倚在门框上。那个圣婴自从坐在床上后,再没有朝他看上一眼。但他明显感觉到来自那小孩阴戾至极的气道,如蛛网般的把他罩在里面,乖乖不动或有短暂的自由,若是想挣脱离去,必然会被力道越缠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