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记]
此篇听记,乃是一九四O年初冬,作者从延安到西安,又在西安坐了八路军的军车经过秦岭时的事实。此篇发表时也被国民党的检查言删去了一些句子,现在既无底稿,也记不清,只好就这样罢。
1958年11月13日作者补记。
某 镇
反正在四川境内。这样的镇很多,我们就称它为某镇罢。这是位置在公路旁边的,而且地位适中,多数的车子都到这里过夜。这一点地利,使得某镇在其同辈中一天一天特异起来。
东西向的一条街,约有里把长。街两旁,不折不扣的住家房屋占十分之三,“营业性”的,占十分之七。这里用了“营业性”三字,略略费过一点斟酌:旅馆之类,诚然不妨称为商店,但住家其名而赌窟娼寮其实者,可就难以“正名”,故总称之曰“营业性”,以示概括。
全街——应该说就是全镇,约有茶馆二十余家,密度占第一。上茶馆,“摆龙门阵”,是这里的风尚。矮的竹椅子,矮的方桌(不过比凳子高这么一二寸罢),乃至同样矮的圆桌和大菜台式的长方桌,错综杂陈,室内既满,则跨槛而出,占领了街面一尺八。茶馆营业时间,从早六点起,直到晚上九点、十点。穿了件蓝布长衫的茶客,早上泡一碗茶,可以喝到晚上,——其间自然也有离开茶馆的时候.比方说,他总有点公事或私事,但他那一碗茶照例是保留着的。这里说“穿蓝布长衫”,并无标示“身份”之意,因为在四川,长衫是非常普遍的,卖豆腐干的小贩穿它,摇船的也穿它,甚至挑粪的也穿,虽然褴褛到不成话。
但是同为“蓝布长衫”,却也可以从旁的方面看出“身份”的不同来。例如,悠然坐在矮竹椅上,长烟袋衔在嘴里,面前桌上摆这么几片烟叶,从容不迫地把烟叶展平,卷或”雪茄”——有这样“气派”的,便是高超的人物,至少是甲长之流。
旅馆的密度,要占第二了;这倒数过,共计十五家半。何以有“半”?需要小小的说明。有一家饭馆,亦兼营旅馆业,可是并没正式挂牌。而且又是“特种”旅馆,平常人畏其喧嚣。不大愿意进去。至于其他的旅馆,说一句良心话,确是十分规矩;虽则有些单身男客的房里到十点以后忽然会多出一个女的,但这是人家男女间的事,旅馆当然不便负责。又或另一方式,十点以前就有女的在了,那么在适当时光,茶房就来打招呼道:“先生,查房间的快要来了。”于是女的飘然引退,男的正襟危坐,恭候查房。但这当然又是茶房与旅客间的事,与旅馆相应无涉。
旅馆规模大者,竟有三层楼,实在的三层,不过每层的高度只配五短身材的人们挺胸昂首而已。楼板有弹性。而且不知何故,上又覆以土货的“泥”,于是又像铺了“橡皮地毯”。床是固定的,竹条为垫,上加草荐,又宛然是钢丝弹簧的风格。板壁之薄,几与马粪纸媲美。但这样的旅馆确是抗战以后的新建设,是为了需要而产生的。
现在每月还有新房子加入这市镇的繁荣阵线。
饭店的数目,似乎太少了一点,全街只有十四家,因此。异常拥挤。
理发店仅有两家,但居然时髦,能烫发成一团乱茅草,而且招牌上不曰“世界”,就是“亚美”,口气之大,和它的门面成为反比例。全镇上以本镇居民为营业对象的,恐怕只此两家理发店;而在本镇居民之中,成为这两家理发店之好主顾者,据说就是晚间常常忽然出现于单身男客房中的女子。
为了“生存竞争”的必要,这些神秘的女性当然不能不有章身文面之具,章身谈何容易,文面则比较好办;于是镇上卖香烟的杂货店里便又罗列着“廉价”的比妆品了。此中最“吃香”的一种便是所谓“雪花膏”。这装在粗瓷的瓮内,其白如石灰,其硬如土块,真不知是哪一等的技师,用了何等原料来“法制”的!
有一家专卖“大曲”的酒店,居然也有玻璃瓶装的瓶头酒:老板娘在自制瓶塞。原料是去了米粒的玉米棒,以及包香烟的锡纸,但不知此种玉米是用手工剥掉的呢,还是用牙齿去咬的?一想到我们中国人最善于“人弃我取”,那么大概齿咬是更近于实际罢,而且这也或者合于“战时经济”的原则的。
最后,不得不请注意:这个随时势而繁荣的小镇,别的虽比不上重庆之类的大都市,但物价之昂贵却毫不落后。
“雾重庆”拾零
二十九年(一九四O年)我到重庆刚赶上了雾季。然而居然也看见了几天的太阳,据说这是从来少有的。人们谈起去年的大轰炸,犹有余怖;我虽未曾亲身经历,但看了水潭(这是炸弹洞)那样多,以及没有一间屋子不是剥了皮,——只这两点就够了,更不用说下城那几条全毁的街道,也就能够想象到过去的大轰炸比我所听见的,实际上要厉害得多。
然而雾重庆也比我所预料的更活跃,更乌烟瘴气,而且也更其莫明其妙,雾重庆据说是有“朦胧美”的,朦胧之下,其实有丑,但此处只能拾零而已。
重庆的雾季,自每年十一月开始,至翌年四月而终结,约有半年之久。但是十一月内,“逃炸”的人们尚未全归,炸余的房屋尚未修葺齐整。而在瓦砾准上新建筑的”四川式”的急就的洋房也未必就能完工.所以这一个月还没活跃到顶点。至于四月呢。晴天渐多,人与“货”又须筹备疏散,一年内的兴隆,至此遂同“尾声”,故亦当别论。除去首尾两月.则雾重庆的全盛时代,不过四个月;可是三百六上行就全靠在这四个月内做大批的生意。捞进一手的衣食之资。享乐之费。乃至弥补意外的损失。
而且三百六十行上千人等,居然也各自达到了他们的大小不等的“生活”目的.只看他有没有“办法”!有办法,而且办法颇多的脚色,自可得心应手,扶摇直上;办法少的人呢,或可幸免于冻馁,但生活费用既因有些人们之颇多办法而突飞猛进,终至于少办法者变成一无办法,从生活的行列中掉了队。有人发财,亦不免有人破产:所以虽在雾重庆的全盛期,国府路公馆住宅区的一个公共防空洞中,确有一个饿殍搁在那里三天,我亲眼看见。
这里只讲一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物。浙籍某,素业水木包工,差堪温饱,东战场大军西撤之际,此公到了汉口,其后再到重庆,忽然时来运来,门路既有,办法亦多,短短两年之间,俨然发了四五万,于是小老婆也有了,身上一皮袍数百元,一帽一鞋各数十元,一表又数百元,常常进出于戏院、酒楼、咖啡馆,居然阔客。他嗤笑那些叹穷的人们道:“重庆满街都有元宝乱滚,只看你有没有本事去拾!”不用说,此公是有“本事’’的,然而倘凭他那一点水木包工的看家本事.他如何能发小小的四五万?正如某一种机关的一位小老爷得意忘形时说过的一句话:“单靠薪水,卖老婆当儿子也不能活!”
这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小暴发户,今天成为“繁荣”雾重庆的一分子,酒楼、戏院、咖啡馆、百货商店、旧货拍卖行,赖他们而兴隆;同时,酒楼、戏院、咖啡馆、百货商店、旧货拍卖行的老板们,也自然共同参加“繁荣市面”。
重庆市到处可见很大的标语:“藏钞危险,储蓄安全。”不错,藏钞的确“危险”,昨天一块钱可以买一包二十枝装的“神童牌”,今天不行了?这“危险”之处,是连小孩子也懂得的;然而有办法的人们却并不相信“储蓄安全”,因为这是另一方式的“藏”。他们知道囤积最安全.而且这是由铁的事实证明了的。什么都囤,只要有办法;这是大后方一部分“经济战士”的大手笔。如果壮丁可以不吃饭,相信也有人囤积壮丁,以待善价的。据说有一个囤洋钉的佳话,在成都方面几乎无入不知:在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年)之夏,成都有某人以所有现款三四千元尽买洋钉,而向银行抵押,得款再买洋钉,再做抵押,如此反复数次,洋钉价大涨,此人遂成坐拥十余万元之富翁。这故事的真实性,我颇怀疑,然而由此可见一般人对于囤积之向往,也可见只要是商品,囤积了就一定发财。
重庆市大小饭店之多,实足惊人。花上三块钱聊可一饱的小饭店中,常见有短衫朋友高踞座头,居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中山装之公务员或烂洋服之文化人,则战战兢兢,猪油菜饭一客而已。瞎眼的诗人于是赞美道:劳力者与劳心者生活之差数,渐见消灭了,劳力者的生活程度是提高了。但是,没“办法”之公务员与文化人固属可怜,而出卖劳力的短衫朋友亦未必可羡。一个光身子的车夫或其他劳力者每天拼命所得,或许是多于文化人或公务员,每星期来这么两次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也许是不成问题的,然而,要是他有家有老有小,那他的“生活程度”恐怕还是提不高的。君不见熙熙攘攘于饭店之门者,短衫朋友究有若干?
“耶诞”①前后。旧历新年首尾,政治上愁云重重,疑雾漫漫,但满街红男绿女,娱乐场所斗奇竞艳,商场之类应节新开,“胜利
年”的呼声嘈嘈盈耳,宛然一片太平景象,不过但有不值得“见之报章”的“小事”,为“眭刊年”之例外点缀:例如。在那几天十多子青丰”失踪”之后,居然出现于川东师范的防空洞内。也有人看见了,但关心音探询时折得的回答还是干脆的两个字:“没有!”
又有一件小事,则发生子全市共庆元旦。铺张扬厉之日:事缘胜刊年之元旦,大重庆的防护团与三青团郡应扎扮停当,恭候检阅,某——————
① “耶诞”:基督敦传说中的耶稣诞生日(公历12月25日)。
区(市外)奉到命令,即便转内所属,着于元旦清晨集合,不得有误。讵料该区所属某乡名额上虽写明防护团员七人。三青团员五人,都共十有二人,但实际只有八位老乡两兼差;元旦之晨,此八位老乡果然全体出马,恭候带往大队集合,防护团之分队长一看总数八人,尚多一人,但如同时检阅,则八位既五分身之术,势必两面皆不能足额。于是各为奉队部之名誉计,两方互争足额,毫不相让,口舌不能解决。终至于拔枪相向。八位老乡在先还是没人儿似的坐在一旁看热闹,及见动武,则大骇而起,拔脚便逃。分队长与支部长喝止不住,盛怒之下,遂开枪制止。可怜子弹不生眼睛,八人之中。一人倒地,本来不是之名额,至呈更少——但此时名额之争,倒又成为不关重要了。
新年前后,盛传“胜利年”中加强“文化建设”已有具体计划,单就文化事业费一项而论。将视去年增加数倍,而“重庆市图书杂志审查会”之经费则将由每月二万元增至六万元。云云。本来审查会诸公,贤劳过甚,凡属“免予登载”之件,必附加长批,某诗人叹为“不亚于胡风之理论大文”;又不但审而查之而已焉,时时且为作家删改文章。其点窜之妙,能使鹿变为马,白转成黑,每每一篇放出,墨团盈纸(凡有删抹之处,例必浓墨涂抹,故曰墨团盈纸),作家捧读,啼笑不得;如此“精神劳动”,陪都文化界早已有口皆碑,是以骤闻经费将大增加,机构将大扩充,凡属笔耕之流,莫不认为右文之典,理所宜然,但事隔一月,案尚留中,谓为经费无所出耶,则本年度岁支七十余万万,区区每月六万之数,何啻九牛之一毛?但截到二月中旬为止,审查会仍以原有太少之人力应付繁重之工作,则为事实。不过,似乎调剂的新办法是在采用。例如,有一向来无所谓的某书局,资本不大不小,出书若有苦无,但既列肆而为书局,总不能不印一二套书。于是收进了育关抗战的文艺稿子若于部。且又拟办一刊物。稿费已经付出,刊物合同亦已签订,忽然奉到谈话之命,备聆转弯抹角之训词。结果老板知难而退,台同取消,书稿退回,稿费奉送。这—件事的做法,委实令人莫测高深。盖法令具在,书报内容倘有不妥,只消审查会“免予刊载”四宇,便已一了百了,何必另生办法,转觉不大光明。惟一的解释,也许是顾全诸公工作的繁重,特为釜底抽薪。但也许是“空室清野”的战略应用于文化?究竟如何,书呆子们实在猜详不透,只能说,因其是雾重庆,故万事如堕五里雾中。
拍卖行之多而且营业发达,表示了中产阶层部分的新陈代谢。究竟有多少拍卖行?恐怕不容易回答。因为这一项“新兴事业”,天天在滋长。而且“两栖类”也应时而生了,一家卖文具什么的铺子可以加一块招牌“旧货寄售”,一家糖果店也可以来这么一套,而且堂堂的百货商店内也有所谓“旧货部”。所谓“拍卖行”者,其实也并不“拍”而卖之,只是旧货店而已,但因各物皆为“寄售”性质,标价由物主自定,店方仅取佣金百分之十五,故与“民族形式”之旧货店不同。此种没本钱的生意,自然容易经营,尤其是那些“两栖类”,连开销都可省。据说每家干均每日约有二千元的生意?倘以最低限度全市五十家计算,每天就有十万元的买卖,照重庆物价之高而言,十万元其实也没有几注生意好做。被卖的物品,形形色色都有,就只不曾见过下列三样:棺木,军火,和文稿。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比方说,一件磨光了绒头的毛织的女大衣,标价一百四五十元,立刻就卖出了;这好像有点出奇,但再看一看,所谓“平民式”的棉织品(而且极劣)的女大衣,在“牺牲”的名义下也要卖到一百九十九元一件。就知道旧货之吃香,正是理所当然了。旧货的物主,当然是生活天天下降的一部分中产阶层。可是买主是哪一路脚色呢?真正发国谁财的周佬们,甚至真阔佬们。对这些“破烂古董”连正眼也不会瞧一眼的,反之,三百元左右收入的薪水阶级,如果是五口之家,那他的收入。刚够吃饭,但没有余力上“拍卖行”,剩下来的一层。就是略有办法的小商人以及走运的汽车司机。乃至其他想也想下到的幸运的国准的产儿。这班小小的暴发户,除了吃喝女色之外,当然要打扮得“高贵些”,而他们的新宠或少爷小姐当然也要装饰一下,于是战前中产者的旧货就有了出路。
去年十二月尾,重庆各报登载了某院长①提倡的“食物营养研究会”的消息,并所谓“新生活维他命西餐”的餐单,——据说这是最节俭且最富于营养的设计:兹照录该餐单如下:
一、汤:黄豆泥汤。
二、正菜:猪肝、洋葱、烘山芋、酱豆瓣、青菜。
三、点心;糖芋头。
四、副品:葱花“维池饼”、花生酱、乳腐、维他豆汁、川橘。
看了这餐单,谁要是还说不够节约,那他就算“没良心”;但是,如果懂得重庆粮价物价,不妨计算一下,这样一顿“新生活维他命西餐”,够一个平常人吃饱,谁要是说花不了一块五毛钱,那池也是“没良心”!一块五毛国币一市斤的米,一个没有胃病的人一个月光吃米就该多少?五口之家,丈夫有三百元的月入。两个儿女如果想进初中。那简直是很少办法;即退一步,不说读书,但求养活.则以每月三百元来养五口。实在无可再节约,而且也淡不到什么营养。故对大多数人而言,今天的问题既非节约,更谈不到营养,而是如何活命。听说有在军事机关供职者,阶级是上校,月饷及仆从津贴等等。共得二百七八十元,饭碗是铁坂碗,职务亦不辛苦,但吃亏的是油水全无,而此公又太老实,不会另寻“办法”,更该死的是家有老母妻儿都只会张口待哺,年复一年,借贷已经断了门路,典当亦更无长物。一日夫妇吵架,妻谓“如此不如为娼”。那同志忿极而去,亦声言,“悉听尊便,自寻活路。”然出门后,气————
① 某院长:指当时任国民党政府行政院副院长的孔祥熙。1940年12月,他发起所谓“食物营养研究会”,无视饿殍遍野、民不聊生的现实,侈谈“国家之富强,多于人民之健壮;而人民之健壮,在乎食品营养之充分适宜”,以及“物价愈贵,愈要讲求营养”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