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过去了。昭柔见霍真的神情越来越沮丧,越来越恍惚,她不由自主的心疼了。
妖僧!她饶不了他!
她对昭武说:“我听小春说,现今皇上好道,喜欢服用金丹,释康在上京,皇上根本不理他。”
“上京造了很多道观,很多权贵女子都带发修行,以之为荣。听说皇上的妹妹,嫁给大伯的华阳公主都进了玄道观。”
“善然大师时的上京佛法旺盛的状况,已一去不复返了。”
昭武淡淡的:“我知道。”
昭柔心中一叹:她知道的,霍真和昭武肯定早知道了。
昭武问她:“你怎样看待此事?”
昭柔嗤之以鼻:“妄语而已。”谁知这释康抱什么目的而来。
昭武停下脚步,看着她。
“佛法无边,这次,我却是信的。”
昭柔大吃了一惊:安西人种复杂,是几处宗教的汇集地,安西军就严禁在军中讨论宗教,以免军心分散。昭武他自己从来不碰这些。佛经什么的,她从来没听他提过。就是霍真,他如此虔诚,她也是第一次知道。
“昭柔,你怎样看待久摩的事?”
“既然敢破忌禁,为何破不了心魔?爱不深而已。”
“若深爱,一起下阿鼻地狱又有何妨!”昭柔看着久摩舍利塔,面露不屑。
昭武看着她:“你是这么想的?昭柔,你这点年龄,怎么看得这么透?”昭武觉得有些不安。
昭柔凑近他:“大哥,这种事,你经历过几次就懂了。”她成功的看到昭武的耳朵旁现出了红晕。
“霍昭柔!”
久经沙场的昭武对着嬉皮笑脸的昭柔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昭武带她又去了释康大师处。
释康大师根本无视霍真在旁的苦苦哀求,见昭武两人来了,他才停下宣佛号。
昭武在他对面坐下。对释康说:
“大师,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可否?”
“我知久摩大师之故乡,在西部,那里曾是佛光圣地,但久摩大师东来后,佛光日衰。”
“我想在那里修大佛寺,建佛窟重扬佛法,让佛法重新昌盛起来,你看如何?”
释康大师抬头,眼睛闪亮,看着昭武。
“施主为何执念?”他问。
昭武淡淡一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大师为何执念。”
释康沉默良久。从榻上俯首贴地。
昭武对霍真说:“现在在东西商路的北路线设有两个驻军点,所以北路非常安全。而中路线和南路线的商客经常被劫,不如各派兵马和官员进驻,一来保护佛法发扬光大,二来加强两路的管理,三来可开拓边地,父亲你看如何?”
霍真看向释康大师,释康大师终宣一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善结善果。”
霍真松了一口气,面露喜色,转头对昭武:“去办吧。”
昭柔的眼睛里酸痛不已:原来霍真为了她,什么都愿意!而她,却跟他作对了这么多年!
那得多少钱!一个安西佛窟大佛和大云寺,就修筑了整整十几年,费了十万两白银!最重要的是两支进驻两个国家的军队,就算稳定后军费可以逐渐在当地筹集,先期的费用就是惊人的数目。
这释康原来打的是这主意,他留名佛史,超脱成佛,但安西城这带只怕十年之内都被抽空了!
霍真和昭武要先回去了。霍真吩咐昭柔在久摩寺过了盂兰盆节,给婉约做一祈福****再走。
威武果然凉爽。昭柔在这里,感觉不到夏天的酷热。她巴不得再多呆几天。
她应了霍真:“知道了,父亲。”声音清脆,拖带着娇憨的尾音。
霍真看了她几眼,笑了。
昭武也笑了。
昭柔在阳光中,仰头看着马上英挺俊秀的昭武,心想:
这大哥真是一笑魅惑众生,释康该度了他才是。
昭柔拍了拍胸口:真是的,越来越禁不起诱惑了,阿弥陀佛!
盂兰盆节。久摩寺搭起了高大的法师座和施孤台。
昭柔心中凄然。不仅仅为了年仅五岁的自己就失去慈母的教养,更多的是为了霍真而痛。
无人比她更知霍真心中的苦楚。霍真每次见她,总是只看一眼,便转过眼睛。
她以前忿愤不已,现在总算明白霍真的心情了:她酷似母亲婉约,霍真每见她一次,必痛苦辗转一次。
如此深爱,却连婉约的骨灰都运到了千山万水外,葬在了南郡。
据说是她母亲婉约临终吩咐的。
何等的残忍!昭柔想起霍真满头的白发,终于泪流满面。
久摩,久摩,真能一切都“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吗?
她看着高鼻深目的久摩画像。长久徘徊。
释康大师请了昭柔过去,昭柔跪了一上午,双手合一,听释康念《地藏菩萨本愿经》。
释康大师见她虔诚跟念佛经,目光柔和,不复咄咄逼人。跪在蒲团上纹丝不动,整整一上午,脸上肃穆的神情一点都没有变动,仿佛入了定,不由暗暗惊奇。心中感叹:此女子非同寻常!
他和蔼悦色,请她共食,又见她对普通素食毫不挑剔,吃得津津有味,食光才放下筷子。
昭柔从小失去母亲,腻着昭武,昭武时常带她呆在军营里,霍真和昭武作战,都是与士兵同甘共苦,平时根本不讲究这些,昭柔早就惯了,都不会挑三拣四,哪里会像普通豪贵之家的女子一样在意。
释康大师心中明白:昭柔定会成大器。
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给她讲解佛理。
“十方无影像,六道绝形踪。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阿弥陀佛,施主有大慧根,望珍之。”
昭柔听了,一笑,告诉释康:
“大师,我恋这滚滚的万丈红尘,俗世的温暖。七情六欲,我一个也不想断。”
释康大师也不勉强,转而对她讲了盂兰盆节的来历。
佛陀的弟子目揵连尊者,以神通力发现其去世的母亲在饿鬼道受苦,目揵连孝顺深切,以神通力把食物送到其母口中,谁知食物在咽喉中变为火炭,不能食用,痛苦万分。目揵连焦急忧虑,于是去问佛陀应如何救渡。
佛陀瞩咐目揵连尊者,在七月十五日那天,准备饭食百味五果、汲灌盆器、烧香燃灯,将世上最珍贵的食物都放在盂兰盆内,供养十方大德众僧。
目揵连尊者得到佛陀教化在七月十五日设盆供养及斋僧,合各大德威神之力,使母亲得以脱离饿鬼之苦。
“根据经中佛所示,如果能在功德、胜会中供佛僧大布施,可令现世父母、六亲眷属,能脱离三涂,衣食丰足。乃至七世父母都能脱离饿鬼之苦,生于人天中,福乐无极。如父母在,更能福乐百年、长寿无病、无一切苦恼之患,所以身为佛子,为修孝道,应常念及过去仍未解脱之先祖父母,于盂兰超幽****中供养上师大德,燃灯供佛作大功德,以报父母之恩乃利乐解脱十方孤魂饿鬼众生。”释康缓缓道来。
昭柔听后点头称是。心中已破口大骂:目揵连尊者都念亲情,这贼秃驴却要她年纪轻轻,抛父弃兄,入了佛门!
偏生释康大师见她恭顺,大觉欣慰。
他站起来,从袖里拿出一粒佛珠:“这是老衲从久摩大师的故乡带来的。据说久摩大师生前,每日必抚之入睡。施主留着吧,说不准他日会有所用。”
昭柔愣了一下,接了过来,见一玉珠,晶莹剔透,珠子莹莹发光,知不是凡品。
“大师,这太贵重了。”她心中颇后悔刚才的亵渎。
“施主是有缘人,此物本该属于施主。施主如愿意,念《金刚经》三次,如何?”
昭柔沉吟了一下,便道谢收下。
晚上,昭柔就带人诚心燃灯供佛。
她对着大殿内外供奉的堆积如山的花蜡,花瓶,花果树发怔。殿外是从各地赶来的浩浩汤汤的或高贵或卑贱的信徒,他们跪满了久摩山,一张张虔诚无比的脸都目不转睛的盯着高坛上的释康大师的一举一动,高宣着佛号。
大地都在佛号中颤抖。
她虽知久摩寺是佛光圣地,但望着漫山遍野的灯火阑珊,还是震惊无比:娘的,如果这释康要是振臂一呼,那还了的!
怪不得永贞帝不理释康,改信道教。一个人的能量大到这种地步,当权者确实是很难容得下了。
她记得自己曾经看到一本秘记,记载了久摩的真实死亡的情况:
久摩学问甚佳,国王对他非常信重喜爱,因此不再宠爱王后,甚至避而不见。王后非常恼怒,于是将自己的一只绣花鞋藏到和尚的坐垫之下。然后到国王面前哭诉道:“久摩对我非礼,我坚决不从,他夺走了我的鞋。”国王对此虽然不信,但身边大臣们前去查看时,从久摩坐垫底下找出了王后的鞋子。因此将久摩问罪斩首,流出的鲜血变成奶子。久摩自己用手将头重新安上,并到寺院中向大众讲经,之后头落到胸前去世。
昭柔现在明白了:这简直是帝与后联手的一次赤裸裸的谋杀。无非是久摩的能力让国王畏惧罢了。
昭柔第一次感觉到宗教的可怕力量。也感觉到了看似瘦弱的释康的巨大能量。她隐隐约约觉得昭武的西进驻军计划里,释康应是不可或缺的人物。
昭武恐怕想要释康的佛法无边,照亮遥远的西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