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天书
1、美僮
杨珉已经注意到萧颖看自己时目光灼灼。
萧鸾的这个女儿刚到谈婚论嫁的年龄。
世祖皇帝去世前,媒婆踏破门槛。等到新皇即位,形势微妙,媒婆们忽然就都不来了。大姓世家,看似道貌盎然阳春白雪,其实骨子里的势利丝毫不逊于市井人家,谁肯在沉浮不明时,娶一个可能带来灭族之祸的媳妇!
萧鸾倒还沉得住气,夫人已经头上着火。
偏偏萧颖不急。
她是书中自有佳公子。
女孩子家,读点《列女传》是可以的,连《盐铁论》《潜夫论》《汉书》《孙子》都要读,就未免多余。
可是萧鸾身后一堆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头一个三岁夭折,对硕果仅存的这个丫头就不免溺爱。他的书房,门禁森严,唯独萧颖可以特权出入。从小混在那里,到十六岁时,看脸如花似玉,探心已经是百家争鸣。
不过春心之来,势如春水,圣贤书是挡不住的。
更何况书中固然有《大学》《中庸》,也有《诗经》《楚辞》。“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些绝唱,如千里之堤上的隐隐蚁穴,在少女心上打出越来越大的空洞,需要一个“君子好逑”来填补。
所以当她在画舫中见杨珉而瞬间失魂,也就毫不奇怪。
杨珉出现,颇似天意。
先是侯府一名琴童接到家书,说父亲病重,要他向主人告假,赶紧回去探视。
琴童只有十四岁,萧鸾怕路上不稳当,派了一名老卫士跟着回去,到家发现老爷子已经归西。
家人说不清病因,只说是在外面喝了一场酒,回来就突然发病,医生束手无策。
琴童要留乡守孝,老卫士回建康复命。
萧鸾自己兴趣寡淡,视伎乐如看木头,但夫人刘惠瑞却是无乐不欢。琴童缺席,食不甘味。
夜里萧鸾陪夫人乘画舫游玄武湖散心,听到邻船有琵琶声,其声如嫦娥宫中散珠玉,褒姒含笑听裂帛。
夫人怔怔地听完一曲,说我要见见这个人。
邻船人家是京兆官员,介绍说弹琵琶的少年叫杨珉,新从北方来,在玄武湖上扁舟卖艺。
再奏一曲,琵琶征服了侯爷夫人,面庞摄走了小姐魂魄。
女娲黄泥造人,有的用手捏,有的用绳子溅,但一定还有一些人不是这么来的,杨珉必在其中。他是女娲用五色石中的纯白玉石炼成汤,冷却为玉泥,以春风为手,以融雪为刀,以花瓣为沙,费了七七四十九天,以毫厘为进度琢磨出来的。
在玄武湖画舫的灯光下,萧颖看着杨珉的侧面,瞬间觉得“公子”这个词儿有了最好的模板。
夫人醉于琵琶声,醒来后马上问杨珉是否乐意到宣城侯府做琴童。
萧颖的心里一下子升起一轮明月。
杨珉居然迟疑。
我这人散漫惯了,受不得约束,这样卖艺挺好。若是到了府上,怕是不小心坏了规矩,难免要受责罚。还是不去的好。
萧颖心里那轮明月被天狗吃了。
萧鸾沉下脸来:
“你这娃娃,不识抬举,侯爷府请你,你还托大!”
夫人见杨珉恐慌,赶紧安慰:
“你别听他的,你到了我府上,好吃好穿,也不干活,就是练琴,平素就弹琴给我解闷,家里来了贵客,还要你出来助兴,这能犯什么规矩呢?”
萧鸾如有神助,下意识地瞟了女儿一眼。
萧颖假装看不见,但若非灯下,脸上的红晕很难掩人耳目。
杨珉终于答应了。
夫人大乐,立刻带杨珉回家。洗漱换华服,再来见主人。萧鸾、刘惠瑞、萧颖,还有各色奴婢童仆,都惊呆了。
兴许是思凡仙少下凡了。
当晚萧颖失眠。
2、礼单
王良在建康忙得脚炒菜。
晋安王萧子懋送礼到京,需要明白人,陆超之推荐他。
王良早年混在建康,路熟。假如只是把礼物挨家送到,这个差事倒也清闲,权当做故地重游。但晋安王又反复叮嘱,一定要察言观色,把人家说的话都记下来,原封不动地复述给他听。饶是王良机敏,要记住一大堆话,还是很费神的。
给皇上也有礼,但只能交徐龙驹。这个太监架子很大,一个字儿没吐,挥挥手就把王良打发出来了。
晋安王母后给儿子写了封信,捎了若干亲手做的香草荷包,要带给儿子儿媳和孙儿们,其余没话。许是不知王良底细,不肯说私家话给他。
其余各人言语如下。
舅舅于琳之:“回去转告晋安王,不必挂念家事,有我呢!安心读书,莫问朝政,不要冲动!”
宣城侯萧鸾:“呵呵,多谢晋安王美意。晋安王乃宗室栋梁,腹有韬略,眼光高远,我们萧家要是都出这样的子弟,何愁江山不固?萧鸾若不是琐事缠身迈不开腿,早就去浔阳拜会他了。请转告晋安王,善保玉体,无作多想,宗室同心,富贵不移!”
萧坦之:“晋安王太客气了!他身体一向可好?哎,可惜他碍着外藩身份,不能到朝里来做事,否则很可以镇住群小。不过在外面也好,眼不见心不烦。你回去的时候,带我一封信,我有事要跟他说;再就是我记得他很喜欢我夫人做的腌螺,你带几坛子回去。”
萧谌:“多谢晋安王送礼还留我一份,这是看得起我呀。浔阳江头,水好鱼肥,下次休暇,我要到他那里,把他从书房里拽出来,陪着我去钓鱼。晋安王天资聪明,可惜就是耐性差了点,跟着我学学钓鱼,对他只有好处。对了,你既然是陆超之门生,待我问他好,他是我旧部,人很好!”
王良带着这一箩筐话回到浔阳复命,萧子懋立刻把每个人的话都写下来,而后请来陆超之和另一个心腹董慧僧,三人把这些话掰开揉碎,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再反复看萧坦之的信,后者在信中痛斥周奉叔、徐龙驹成事不足,带坏皇帝。
折腾到后半夜,萧子懋长出一口气:
“看来形势正如线人所说,敌友不定,我们只能观望,萧谌暗示我耐心,舅舅叫我别冲动,也是这个意思。”
陆超之点点头:
“宣城侯已经摆明笼络的姿态,这就是说虽然敌友不定,但派系已经很清楚,否则以他那样崖岸高峻的本性,不会这样卑辞示好。”
萧子懋拿起母亲做的香囊嗅了嗅:
“皇帝和萧鸾相疑,看似萧鸾孤立,但皇帝身边人,一些是萧谌、萧坦之这样的卿大夫,另一些是胡作非为的武夫和宦官,我担心他们彼此倾轧,不能合力,萧鸾怕是有机可乘。”
董慧僧拿起那张纸,又看了一遍各人的话:
“尤其要在意宣城侯这句话,‘宗室同心,富贵不移’。其实这是一句废话,他那人话不多,一句顶十句,为什么要说废话?我怀疑他是要对周奉叔那些人下手,要你居中缄默,不要干预!”
陆超之说周奉叔那种货色,除掉倒也不是坏事。
董慧僧连连摆手:
“稳住皇权,除掉权臣后,由我们对付跋扈军人是一回事,让宣城侯借我们的手除掉他又是另一回事。周奉叔得罪的人多,但他毕竟还是维护皇上的。现在杀了他,皇上少了一个打手,群臣领宣城侯的情,两项加一起,竟是我们的大损失!”
萧子懋频频颔首:
“慧僧说的在理。我们需要警告周奉叔,要他多收敛,别轻动,免得授人以柄。”
董慧僧说他最好离开建康,在外镇带兵,这样一则不给皇上添乱,二则也能和我们呼应。有人在外带兵,萧鸾就不能不有所顾忌。
陆超之说要不要让王良再跑一趟。
萧子懋说他刚刚在建康活动一阵,再去太招摇。又迟疑了一下。
陆超之说你是不是不放心他。
萧子懋说就是感觉这人眸子不定,我猜不透他。
陆超之说你不了解他,他人很好,懂感恩,对我衷心不二。不过稳妥起见,不用他也行。
萧子懋说用他的时候多了去了,这次还是鸽子吧。
3、排毒
萧鸾出了皇宫,一上马车,立刻把指头伸到喉咙里,哗哗地吐了一车。
狂奔到家,叫来侯府郎中,要他诊脉。
郎中望闻问切许久。
没有中毒迹象。
萧鸾说万一是缓效毒药呢。
郎中说君侯若是不放心,可以有两种办法,一是冲服草木灰清洗肠胃,二是榨马粪汁。
萧鸾皱着眉头说那样更猛一些。
马粪汁!
那就马粪汁好了。
郎中安慰他说马粪汁不过是发酵过的草汁而已。
萧鸾没好气地摆摆手,叫他赶紧去榨。
又叫管家进来,要他悄悄知会所有人,谁都不许把君侯在车上吐、回家排毒的事情说出去,违者活埋!
郎中榨好后,半路遇上杨珉,后者已经迅速和阖府上下混熟,此时看到郎中大汗淋漓地过来,盘中杯子臭气盈溢,忍不住要打听。
郎中不多说,只说君侯身体不适,需要马粪汁做药引子。
杨珉不敢再捏鼻子,说我给君侯端进去好了。
郎中说你到底是新来,不知道规矩的厉害。能碰我们君侯杯盘碗盏的,除了夫人和小姐,都是跟他老人家多年的老家仆,你要是端进去,估计连你在内,半府人都要挨鞭子。
杨珉吐吐舌头走了。
既然不能马上巴结侯爷,那就小心伺候夫人好了。
不过此刻不需要伺候夫人。
他要去见小姐。
萧颖这几天突然来了兴致,要学琵琶。
4、道士
周奉叔的门卫既想赶走道士,又怕触怒神灵,不硬不软地纠缠半天,直到卫队长出来看动静。
道士瘦高个,有点神仙的味道。
寻常道士都要扛着幡,上面写上预知吉凶、神测祸福之类,往往腰间还要带桃木剑。
这个道士两手空空。
大约真神仙不会神叨叨的。
卫队长说道长还是走吧,我们将军心情不好,想清净清净。
道士说魔根不除,如何清净?
卫队长见过世面,知道和尚道士们最善于用莫测高深的警句来收割敬畏,寻常人一听自己不懂得东西就会肃然。
“道长不要费口舌了,赶紧走吧,与其浪费时间,不如另寻买主!”
道士脸一沉:
“你怎敢亵渎道家,难道我是贩夫走卒吗?你夫人不日就要临产,你就不为你第三个孩子积点口德?”
卫队长的嘴巴张得像城门。
神仙果然是有的,否则他从何知道我老婆要生了,而且要生第三胎?
赶紧毕恭毕敬地把道士请进去坐下、事以香茶,自己跑去跟周奉叔报喜。
周奉叔倒不癫狂,在光膀子上套了一件罗衫,草鞋换木屐,叮叮当当地出来见客。既然疑似仙人,那就不能打兵痞腔,寻找半天,不伦不类地摸出一句:
“先生劳苦,光临寒舍,不知何以教我?”
道士肃穆的神情看不出丝毫笑意:
“不敢说教,只是知无不言。贫道近来夜观天象,见紫薇暗弱,客星张扬,恐天下有变。又登高望气,见建康城中两气如龙,酣战未休。先师升仙前,曾留下一个匣子,嘱咐我不见双龙不开匣,如今既然征兆吻合,就可以开了。”
说到这呷了一口茶。
周奉叔呆呆地看着道士,不知今夕何夕。
“匣中有一段黄绢,上面八句话,我带来了,请将军过目。”
说完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木筒,从里面拿出黄绢递给周奉叔,后者展开看了一眼,全是稀奇古怪像蝌蚪。他倒是多少认几个字,如果写成正楷或隶书,没准还能蒙对几枚,对这种天书,就只好干瞪眼。
满脸羞愧地把黄绢还给道士。
“敝人愚钝,不识天书,还望道长点拨!”
道士说你拿纸笔来。
道士写一笔漂亮的卫夫人楷书。
写完看周封叔看得吃力,朗声读出来:
“杀将金蝉死,
覆军巨鸟生。
楚辞有疑义,
江都无完城。
鬼方正秣马,
良可取金桐。
欲全子房策,
帝身挽巨弓。”
说完不肯多言,也不受馈金,飘然而去。
当晚周奉叔特意把几个文人朋友请来,要他们破解。
难就难在这八句话完整看起来是一个意思,单独每句话水也很深。
有人说金蝉是不是暗指陛下不可知,但巨鸟一定是萧鸾。可是为什么军队都覆灭了,萧鸾反倒生呢?莫非意思是萧鸾要趁着齐军战败谋逆?
另一个人叫人赶紧去找一本《楚辞》来,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机关。
江都这地方,莫非要被什么人攻破?
帝身挽巨弓,是说皇帝要亲自上战场么?
一干人压碎脑瓜,也无法在彼此不搭、自相矛盾的种种意思中找出一个特听起来贴切的解释。
关键是种种解释和周奉叔有何种瓜葛。
就在周奉叔气得要撕掉这张纸时,有人突然跳起来说有了有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大家都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
他打着手势,拍着脑袋:
“根本就不是天书,这是有人向将军报警,我们刚才的想法都走错路了!根本不用破解!”
见众人云遮雾罩,也意识到自己前言不搭后语。
拿过纸,横着折两下,遮住其余字样,只露出每句第二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