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刺客
1、墓道
守陵官本来是信鬼神的,现在慢慢不信了。
真要是有鬼神,大齐今上萧昭业早被世祖武皇帝萧赜掐死了。
第一次奉命打开墓门,守陵官被阴风一激,当晚就高烧病倒说胡话,家里人战战兢兢地磕头求世祖皇帝恕罪。
皇帝不怕。早在萧赜下葬那天,他就对陵墓一见钟情。这个与世隔绝的地宫,恰好让他逃过案牍、撇下群臣、抛开戒律,爱咋玩就咋玩。
大概自古以来,爱在皇陵墓道里胡搞的皇帝,也就他一个了。
直阁将军曹道刚和周奉叔都吓唬过守陵官,要是他敢把皇帝进墓道玩耍的事情说出去,就等着全家做肉泥。
皇帝的玩法真不能说出去。
他在墓道里练过剑,烤过肉,跳过胡人群舞,射过死囚,喝醉后在砖墙上撒过尿,还曾经几十对男女酒后欢淫,裸了一地。
守陵官想辞职,但又怕一说出来就会做成肉泥。
后来想通了:得罪了大行皇帝,鬼神不饶;得罪了现任皇帝,活人不饶。
横竖是死,随他去!
心一宽,就好办,权当做是看戏。
皇帝每来一次,他都会和副手打赌,看谁能猜对天子这一次有什么花样,而每次皇帝都能超出他们的想象。
这一回皇帝进去不久,就有卫士出来传话,陛下要笔墨。
守陵官一愣。
没见陛下在这里斯文过,难道要发怀古幽情?
但他马上明白过来,陛下这是要在墓道壁画上涂鸦!
笔墨送进去,他在外面伺候,不知道壁画被涂窜成什么鬼样子,只听到里面一阵阵的哄笑。
萧昭业兴致空前。
给壁画上的战马画上牛角,给侍女画上胡子,给文武将相画上伸出袍服的****,还添上几根卷曲的毛,把太阳里的金乌化成鸭子,把皇帝仪仗里的兵器涂成扫帚。
当他把笔伸向菩萨的时候,一直在嬉笑的人们突然无声了。
一个宦官小声地说:
“陛下,菩萨还是别动了吧。”
萧昭业坏坏地笑着说不碍事,若真有菩萨,这笔变成刀,抹了我的脖子。
这话让大家都后背发凉。
萧昭业举起笔比划了一下,正在犹豫是把菩萨的乳*峰涂黑呢,还是给她画个西王母一样的豹尾巴,虚掩的墓道门突然发出一声吱呀,身边的卫士下意识地往后一退,正撞在萧昭业的胳膊肘上,毛笔一跳,在他颌下斜着画了一道。
“这笔变成刀,抹了我的脖子。”
!!!!!!!!!!!!
萧昭业伸手摸了摸脖子,看着手指上的墨迹,再看看拈花微笑的菩萨,突然扔了笔,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菩萨宽恕。
然后跳起来,一脚踹翻那个卫士,歇斯底里地骂他无数辈祖宗。
守陵官带人在墓门外警戒。
无论皇帝把壁画改成什么鸟样,这都是御笔,任何人不得擅自修饰。可如果壁画污秽不堪,淫邪过度,难道就原样陪在大行皇帝卧榻旁?
要不要冒死进谏一回?
省省吧!
冒死进谏就一定会死,老婆孩子咋办?
朝廷给的这几石俸禄,不值得拼命!
正在胡思乱想,听见士兵呵斥,抬头看见两个人跳下马来,一高一矮,都戴着大斗笠,脸上蒙着纱。
即便蒙着脸,傲慢也掩不住。
高个子向着守陵官一招手,示意他过去。
在他身影遮挡下,高个子掀起袍角,向他亮了一样东西。
守陵官脸色发白,点头哈腰地把来人领到了墓门口。
此时侍从们已经用帕子蘸着酒,擦掉了萧昭业脖子上那一笔。后者说怒就怒,现在说喜就喜,拿起毛笔,在那个闯祸的卫士脸上画了一个大乌龟。
嘻嘻哈哈,没有注意到墓道光线变了一下。等高个子走到跟前时,大家都吓了一跳。
此人走到萧昭业面前,也不跪,只作揖,声音很干涩:
“陛下,你要的人我找到了。”
把那个矮个子拉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出去了。
走了两步,又站住,脸朝着这边,不知道在看谁:
“陛下,你总在这里,就不怕人家从外面封死门,活活饿死你吗?”
也不等回话,直直地走了。
萧昭业发呆片刻,把众人打发出去,只留下他和蒙面人。
过了好一阵,他独自出来了。
回宫。
告诉守陵官,墓道里那个人无论要什么,都满足他。
2、刺客
刺客们静静地伏在草丛中。
树顶上那个望风的弟兄藏得很严实,在这个角度上根本找不到。
他学一声鹧鸪叫,就是目标出现了;学两声,就是确认可以动手。
他不叫,谁都不许妄动,违者割喉!
连珠弩的箭头上都涂了毒药,见血封喉,能在瞬间灭掉卫队,而后他们会把目标从车上拖下来,削掉他的脑袋。
估计那时候他已经吓瘫了。
他们面东背西,这样可以顺光狙杀,而目标则会被夕阳晃得睁不开眼。
完事后他们只要转身跑三里地,就能到江边,那里有一艘大船,会把他们带到海上,在约定的岛上拿到剩下的一半酬金。
雇主很大方,给的都是金锭。
老大说雇主也不是善类,雇人干了这样的事,一定不想留痕迹。所以结账以后,弟兄们要远避侠夷,不到江东换姓,绝不回来。
有几个弟兄被这种晚景吓住,退了。
现在伏在草丛中的,都是愿意拿命换金子的。
草丛中蚊虫壮阔。还好都是老手,脸上蒙了纱。
知了在叫,恍如击铙。
看日影,该来了。
果然,东方地平线上,缓缓地升起旗帜的矛尖,接着旗杆浮起来,而后是士兵的头盔,而后是兵的身子,而后是马。
并不多,也就百十来号。
中间是一辆朱漆马车,车窗镀了金,拉车的是清一色黑马,项下挂着亮钲钲的金铃铛。
几名军官身穿华丽甲胄,随行在车旁,佩剑拍打铠甲,铿锵威武。
他们听到树冠上叶丛中传来一声鹧鸪。
人马越来越近。
他们最后一次检查手里的连珠弩,确认它不会卡住。
等待两声鹧鸪。
最前面的马已经进入射程。
他们紧张地盯着骑士们的一举一动。
等待两声鹧鸪。
先导数十骑过去了,四匹黑马拉的朱红马车吱吱呀呀地碾过路面。
现在是动手的最佳时机,鹧鸪声赶紧来呀!
马车过去了。
该死的鹧鸪声赶紧来呀!
后卫骑士都过来了。现在已经错过最佳时机了,但动手依然有胜算,若再稍稍耽误,只要一有动静,马车夫就会纵马狂奔而去,靠两只脚是追不上的。
该死的鹧鸪声赶紧来呀!
后卫士兵过去了,最后几个兵在马上轻轻地说笑。
两声鹧鸪始终没叫。
他们满眼冒火瞪着树冠,又不敢立刻站起来。
等马蹄声终于听不见了,老大站起来走到树下,狠狠地踹了一脚树干:
“狗娘养的,嘴里塞上鸡*巴了不成?”
树几乎不动。
但是望风的弟兄一头栽了下来,眼睛瞪得圆圆的,脸上全是树枝划痕。
一根尖竹签从后面贯穿了他的脖子。
3、夺美
萧坦之完全没有预料到皇帝会突然造访他的府邸。
他正光着膀子,在后花园的凉亭里小酌。
翡翠小壶不多不少,能装二两酒。太祖和世祖皇帝赐的御酒,最适宜这样慢慢消受。
一碟酱鸭舌,一碟蜜汁藕,一碟葱油笋,白鱼剔了骨和刺,薄薄地切片洒盐生吃。
荣华富贵,无非吃喝拉撒睡。
如今这世道,能囫囵退下朝堂就是福分,能吃自己厨子的拿手下酒菜就是造化,一觉醒来不在黄泉就是阿弥陀佛。
皇帝年少顽劣,他们这些顾命大臣就累死。
他倒不怕累,怕的是累死了吃力不讨好。
皇帝身边那些小人,看看要得罪光了。他已经听人说,那些宦官和男宠,喝酒时行一种叫“杀肥猪”的酒令,因为他又胖又黑。
宣城侯萧鸾,看他的眼光也冰冷。小皇帝离不开萧鸾,又猜疑萧鸾,他一个疏族同姓,夹在叔侄中间,抬胳膊撞了麻筋,伸腿磕了膝盖。
唯有谁都不得罪。
夹起一片藕,脆脆的嚼了,发现酒壶已经枯竭。今天还想多来两口。正要叫侍女去添酒,儿子穿过花丛,气喘嘘嘘地来了:
“父亲,陛下来了!”
萧坦之一惊,起身就往前院去,忽然想起自己没有穿朝服,赶紧一片声地催促儿子去拿。一阵忙乱后赶过去,萧昭业已然坐上客厅的主人大椅,两脚架在案几上,除了一条宽大的内裤,其余一丝不挂,没有帽子,头发松松垮垮地栓了根丝带,鬓角插了一枝不知道什么野花。
哪里是大齐天子,简直就是妓院****!
萧坦之赶紧跪下:
“陛下驾幸寒舍,臣感激涕零。只是陛下该先派人来知会一声,臣也好洒扫庭院,预备酒宴。”
萧昭业的姿势丝毫不变:
“你起来吧,朕来你这里,原本也是一时起意。我听说你买了一个婢子,很会弹筝,人也漂亮,特意过来瞧瞧。”
萧坦之尴尬地咳嗽一声。
做皇帝的,到了臣子家里,要有个为君的样子,纵然不能穆穆棣棣,讲经论道,也不能一下车就直奔婢子而去呀。
但皇帝张嘴了,他一个臣子,断不能驳回去。
“陛下稍候,臣叫人准备酒宴,让青凤为陛下弹筝助兴。”
萧昭业瞅了一眼一旁的周奉叔,后者向前一步:
“时候不早,陛下不宜在外久留。”
萧昭业把脚从案几上挪下来:
“周将军说得对,朕今天是出来时间太长了。饭就不吃了,那个青什么?对,青凤,就借给朕几天,到宫里去弹筝好了。”
萧坦之的心一下子就掉到裤裆里去了。
暗暗讹了周奉叔一眼,知道这个兔崽子早就和皇帝商量好了。
其实萧坦之听筝,如鸭听雷。他迷恋的是青凤肌肤胜雪、秋波微澜、脸如芙蓉胸如玉,断不是什么素手拂弦。
这个女孩子,是他三顾茅庐,刻意用卫夫人真迹加一匹胡马,从鄱阳王萧锵那里换来陪睡的。
睡了几天,正在妙不可言时,萧昭业嗅着味道来了。
皇上借美女,岂不是一如当年刘备借荆州?
而萧坦之只能人财两空!
自筹不能迟疑太久,乃一咬牙,陪着笑:
“臣哪敢跟陛下说借字,服侍陛下,是青凤之福,臣这就叫后宅去装扮她。”
萧昭业笑着说不用了,直接上车,直接上车,这就跟我走。
从出客厅到上车,皇帝一直搂着青凤的腰,连萧坦之一家子跪拜送别都懒得理会。车轮转动一瞬间,萧坦之就听见青凤的惊呼和衣服被撕开的声音。
他不能在夫人和儿子们面前呼天抢地,但内心小我的脑袋已经在疯狂撞墙了。
4、美少年
夜色降临时,守陵官亲自护送那个蒙面人进城。
此时已经摘了面纱。
一个翩翩美少年。
他要一匹马。
守陵官很为难。
守陵官兵加起来一百人,只有四匹马,其中一匹瞎了一只眼。
江南不缺鱼,缺马。把马匹交给一个说不清来路、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上峰追究下来,按律是要罢官的。
守陵官虽不是什么肥差,可真要丢了,从头再谋个官位是很艰难的。
但是皇帝有言在先,这人要什么都得满足。
那就给他马好了。
男孩子目似朗星,含笑说了声谢谢,纵马进城。
守陵官觉得他过了极其难熬的一天,先是世祖武皇帝的墓道壁画被亵渎,继而他又失去了总数四分之一的马匹。如果上峰怪罪下来,他该怎么解释呢?
他只能说遛马的时候马惊了,跑丢了。
因为不用皇帝嘱咐他也知道,这个少年和皇帝在墓道里见面的事情,是不可以说出去的。
隐约明白皇帝为什么爱在墓道里混了。
那里似乎不仅仅是他的游乐场。
5、鸽子
青凤进宫后第二天,陈湘带人在宫里巡逻,看见林妃窗户外挂出了楠木拂尘。
老虎铜带头又要派上用场了。
找机会闪进去,将密信装进腰带头拿出来。
他发现林妃眉宇间有掩不住的焦虑,后者要他务必赶紧把信送出去。
下值后出宫回家,打开鸽笼,请出一羽麻点鸽,把密信结结实实地安顿在鸟爪上。
它扑棱棱地飞上青天,绕了一圈,向浔阳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