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一个下雨的傍晚。
母妃她撑了伞,等在宫殿大门前,不停地张望,她在等父皇过来,为自己庆生。
那是自己七岁时候的生辰。
那段时间,不知何故,父皇对他们母子俩,非常关心。
那天父皇答应过来椒殿用晚膳,母妃欢喜无比,早早地给自己换上最好看的衣服,做了一桌的好菜,等在门口,像一个市井妇人等着丈夫归来一样。
可是那天天色昏沉,雨一直下,等的人迟迟不来,早已点上的蜡烛已燃到尽头,那道直直站立的身影终于放弃,转过身来。
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蹲下,抚着自己的头,柔声说“阿葑,你父皇他,今晚可能来不了了。”
十年前的情形重现在眼前,不知为何,重现在眼前。
秦葑扶起戚无威,声音有些沙哑,那声音里压抑了痛楚,自责,“将军,你挺住,医师就来了。”
戚无威紧紧拧起的眉勉强舒展“圣上不用担心,我挺得住。”虽然话这样说,可是他的手已经颤抖了。“医师……军医来了吗?”秦葑侧头,向身后问道。
三个提了医箱匆匆拨开人群,上前察看。
很沉默,秦葑既没有吼出声,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别的表情。
他只是紧紧握着戚无威的手,紧紧握着,一言不发。
他们说了什么?自己怎么有些听不清楚,这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渺渺茫茫,“请恕老朽无能,这箭上淬了毒,此毒我们从未见过……”“拔箭呢……”沉稳地问,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拔箭也没法控制毒素的扩散,但还是让我们拔出来……”“肇太医呢?……”“回圣上,他没跟来……”有人回答自己。
一阵恍惚“没跟来……啊,没跟来……”
天空的颜色变得很诡异,好像他胸前的血一样,逐渐由红变成了黑。
秦葑眼前一阵发昏,手里的力量越来越弱,颤抖越发厉害,只听一声锐器离开肉体的声音。剧烈的胸腔起伏与粗重的呼吸声响起,在自己耳边,
如果那一箭不是他过来挡住了,那么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自己吧。
为什么要为我挡下?
你不是一直觉得我是无用之材。
不是在每一次晨起操练时,说自己连那些最小的士兵都不如。
每次作战计划,都有各种挑刺与反驳。
有意无意提及自己不堪的过去,时常听见他对柳谈或元郝说起,一直不看好自己,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废物,甚至透露出太后的一些言语出来,让自己在背地里深受打击。
有很多次,暗中怀疑,他是不是早就不想和我一起作战。
他是不是早就希望我早点离开这里,别给他们当累赘。
可是,今天,为什么要给自己挡下这一箭。“秦王,将军恐怕……”有个军医的声音这样说。
自己的手被重重一握“圣上……从今往后,如果不能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好好当一个秦王,让我们秦国的百姓看看,自己的王,也不是扶不起的……”
雨势加大,骤然打响帐篷,淹没声音。“你父皇他,今晚可能来不了了……”“王上……将军恐怕……”
那声音如此相像,有些犹豫,有些不忍。
抬起眼朝他看去,缓缓对视。
那目光竟不是托付的郑重,不是临终遗言的悲恫,而是慈祥,慈祥地注视自己。“阿葑,你就要是秦国的王,我真高兴……阿葑啊……你要当一个好帝王,像你父皇一样,他虽然从前待你不好,但他给了你这世上最珍贵东西啊……”
那双眼,包含着殷切期望与慈爱。
还没等自己答复,就合上了眼。
母妃死在父皇的后一天,临终前的话,临终时的眼神。
如此相像的眼神。
母妃是这个世界最爱自己的人,能和她眼神相似,戚将军,戚将军他,对自己也是深负重望的?
那些苛责的语言,故意的刺激,都是为了自己能更好地成为一个秦王?
天地间雨声倾盆,
就在这一瞬间,理解了这一切。
秦葑露出一个笑,试图让他安心。“戚将军,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做到……”
那天来不及说出口的答应,今天终于还来得及吗?
秦葑的眼眶有些发热,有种异样的情绪开始塞满胸腔。“哭什么哭!像个什么样子!没听过男儿流血不流泪吗!给我……给我收拾好了!”戚无威怒瞪起眼,他想把话说得再顺畅一点,可惜还是有了中断。
他的血被止住,可没有用,胸口一圈衣服的颜色完全变黑。
是剧毒吗?很痛苦的剧毒吗?为什么发作起来这么慢。
不,我的意思不是要他早些死,我只是想让他少受些痛苦。“我告诉你,我只是中了一箭,别以为我是替你挡的,如果不是你,我也会中这么一箭……所以……”戚无威想说些什么。
然而有个终于忍受不了的哭声爆发。“将军!……”
随后无数人一齐喊“将军!……”
秦葑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放开的手,
他缓缓又坚定地抽开了手,退开,离开,转身,看见有人掀开帐篷欲冲进来,看到自己,又看看身后的一干人。嘴里喃喃“我还是来迟一步了?”
是梵呗,她来了。
不!不要见到她!现在不要见到她!
一个念头响起,急急地推开她奔出去,她紧追了出来,雨声好大,淹没了她的呼叫。
不,我没听到,我什么也没听到。“阿葑!阿葑!”
跑,只想用力地往前跑,看不清的路。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这样的?为什么一切对自己好的人都要因为自己的原因失去性命。
不知跑了多远。
眼前是河,河水。
无法横过的河水。
多亏了这条无法横过的河水,自己才能侥幸得以安宁。
回想这一天,短短的一天。
最初因为得到秦齐一句话的认可而欢腾的心情,到如今。
讽刺的人生!
秦葑抬起脸,任雨水冲刷。
阿呗,你别过来。
你不要过来,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在你那样的作战计划下,我还是输了。
我是个废物,没用的废物。
我连一只箭都避不开,我害死了戚将军。刚刚遇见的真心待我的人,为我而死。
我不知道下一个是不是你,
对不起,原谅我,还是这样地不堪一击。
我的这双手,是无法守护住任何东西的,九国里最无能的一双手啊!
天地间,两个身影站在雨里。
有一个静静看着无言沉默。
有一个在心里嘶声力竭,无法逃脱自己的困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