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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日子里,仲嵚的行为变得极其异常,时而在18℃的空调房里汗流不止,时而又跑到30℃的烈日下瑟瑟发抖,吃个饭能咳嗽到呕吐,看个电视能全身发痒到躺在地上打滚。一开始家里人以为他生病了,带他去医院开了很多药,始终没能见效,直到有一次他症状突发到了一种不可收拾的境况,他踉踉跄跄地来到我房间,打开天花板上的吊顶,拿走一沓百元大钞,偷偷地溜出家门,没一会儿又急急忙忙地回来。我记得那天他回到家,还和阿紫发生了争执,后来他连争吵都顾不上了,就迫不及待地钻进厕所,一待一个钟头,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两眼呆滞无神,好像跑了马拉松一样疲惫,衣服都没换往床上一倒便睡着了,一睡12个钟头。等他醒来的时候,那些奇怪的症状就都消失了。
从那以后仲嵚的生命中,便多了一袋小小的白色粉末。仲嵚的生活节奏随着那包白色粉末的到来,渐渐地恢复了原样,只是偶尔还会出现奇怪的症状。每到症状难以缓解的时候,他便来我房间,取下吊顶上的白色粉末,往厕所一躲好久,出来之后就自然痊愈。
刚开始一周两次,到后来他几乎每天都会来我的房间光顾那些白色粉末。
有一次我好奇地问:“阿哥啊!你每次来拿的那包白白的是什么啊?”
仲嵚:“我中了一种毒,就像《神雕侠侣》里面的那种,那个是解药,哥哥要用解药才不会死。”
我:“那你为什么要偷偷地?”
仲嵚:“因为老妈知道了会担心啊!”
我:“那我中毒了吗?”
仲嵚:“你没有。”
我:“哦!那没有中毒可以吃解药吗?”
仲嵚:“你是没看《神雕侠侣》吗?解药也是一种毒啊,这叫以毒攻毒,懂不懂!没有中毒的人吃解药就会马上死掉的。”
我:“那好吧。”
9
那一年老妈的生意做得非常好,很少在家。后来仲嵚吸食白粉的事情,老妈也略知一二,但是那个年代信息匮乏,老妈知道海洛因不好,却不知道这东西到底不好到什么地步,好说歹说地也劝过仲嵚,仲嵚也不知道用的什么理由,暂且缓住了老妈,让她没有采取过激手段。
之后的日子里,偶尔他躲在厕所享用白粉忘了锁门被我撞见了几次。渐渐地,他也就不避讳了,只有我们俩在家,或者他和阿紫在家的时候,他都光明正大地在客厅吸食那些白粉。
整整一年,我一周几乎能撞见仲嵚吸食白粉两次,有时候甚至可以撞见桑鬼跟小志,还有一群不认识的青年,和仲嵚一起坐在客厅里用各种奇怪的方式享用那些白粉,注射的注射,吸食的吸食,兴奋的兴奋,萎靡的萎靡,有的甚至疯狂呕吐,到最后集体昏迷。
那时候的我也习以为常了,只当作这是一种大人的特殊行为模式,也许将来某一天我就懂了,直到一年后的夏天,一个非常炎热的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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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中午我从学校出来,就感觉浑身不自在,大热天的冒冷汗,鼻涕狂流头疼不止,现在想来应该是普通的中暑热伤风,而10岁的我却回想起去年仲嵚把白粉解释成“解药”的事情,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执着,一下子就认定我是不小心被人下毒了。
傍晚,趁着仲嵚不在家,我垫了两把椅子,站上去打开我房间的吊顶,摸索了好久才取出了仲嵚藏起来的白色粉末。
我满是新奇地摆弄着那包白粉,心想,这解药一定能解我中的毒。我坐在客厅里,欣喜地研究了半天,但由于设备不足,不能燃烧也不能注射,最后只好学着仲嵚的样子把钥匙插进白色粉末里,满心欢喜地把夹带着白粉的钥匙,放进了鼻孔里,感觉自己就是武侠小说里九死一生的大侠,中了奸人蛊毒,将死之时巧遇解药,捡回一条命不说,说不定还能打开任督二脉,摇身成为绝世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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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边做着大侠梦,边学着仲嵚,就要用力把白粉吸入体内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老妈叫我的声音,我转头看着老妈,鼻子、嘴上还散落了一些白粉。
老妈一看我这造型和手上的东西,立刻飙泪,急忙擦掉我脸上的白粉,擦了一遍好像怕擦不干净似的,流着眼泪拧了好几遍毛巾,擦了又擦,最后我在高烧中沉沉睡去。那晚我梦见老妈在打仲嵚,也不知道打了多久,画面中的仲嵚眼神空洞地流着泪、挨着打,老妈从崩溃的哀号,到歇斯底里的质问,最后变成哀伤的抽泣,每一声抽泣,都是入骨的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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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两年里,我见到仲嵚的频率也就一年不超过三次。随着年月的累积,年少的我逐渐成熟,我明白了,我的哥哥是一个吸食海洛因的瘾君子,而这几年他被反复囚禁在监狱和戒毒所里,抓了戒戒了放,放了吸吸了抓。
两年间偶尔有当年和仲嵚一起吸食白粉的小伙伴上门找仲嵚要东西,情绪之激动,甚是恐怖。好几次,老妈叫来了警察,才把他们轰走。没过多久老妈在院墙上安装了防盗用的高压电线,铁门也换成了当年最厚实的那种。温馨的院子,随着各种防盗设备的入驻,氛围逐渐清冷。
那段时间,我时常自己在家,碰上找上门的瘾君子,有的恐吓威胁,有的跪着哭着求我,都只为了见仲嵚一面,求要一点儿白粉。刚开始,我总是吓得不知所措,到后来也就见怪不怪,每逢这种情况出现,我都会淡定地隔着铁门劝说对方,遇到特别难缠的,就直接打110。
仲嵚28岁那年,我上初一,他也不知去哪儿搞了一些乙肝病毒,注射进自己的身体,造成了严重的肝功能衰竭,并且拒绝医治。从那以后,他每次进警察局,警方都以犯人患有致命性疾病为由,再也不愿收押、监禁他了。他的目的达到了,代价却是缩短了自己的人生。
再后来的一年,我几乎没有见过仲嵚,只能偶尔听到家里的大人在议论,他又跟某一个亲戚借钱了,又跟谁诈骗了,又在哪儿抢劫了。而老妈只能一一劝说身边的亲友,今后不要理他了,家人已和他断绝关系了云云。
当然,那个时候,即便在所有人眼里,他已经变成了一条只为寻求一口白粉而活的落水狗,众亲友也早就对他态度冷漠恶劣,但他在我眼里,始终是当年强壮的,宠着我、抱着我的亲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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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一年我即将上初二,某一天中午,我被一群高年级的流氓学长无辜狂殴,浑身是血,事后被告知是打错人了。气愤之下,我找来了仲嵚,即便那时候的哥哥已经在毒品的侵蚀下,体力和威望都远不如当年,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仲嵚不负众望地轻易摆平了那些流氓学长。
谁知好景不长,自从仲嵚摆平了流氓学生之后,每天放学,我都能在校门口看到仲嵚的身影,偶尔和小志一起,偶尔带着桑鬼。一到放学,几个人便招呼学校里的流氓学生到空地上,以“欺负了我弟弟”为理由,屡次勒索钱财,甚至没收手机。到后来流氓学生们开始每天用各种各样的方式逃离学校,或者翻墙,或者抄小路,或者提前旷课逃跑,要不就打篮球打到很晚才离开。总之,仲嵚抓住他们的机会越来越少。可能是因为熟悉的人比较清楚底细,容易掌控风险,于是他和他的伙伴们就把目光投向了我和我身边的那些关系比较好的同学。
当年我年纪小,一天的零用钱只有10元,我每次遇到仲嵚,他都会威逼着拿走我身上的零用钱,只留下2元钱让我吃一碗拌面。我身边几个要好的同学,也屡屡被仲嵚勒索,有时候甚至连吃午饭的钱都不给人留下,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七八个月。渐渐地,在学校里我没有了朋友,因为每一个靠近我的人都会被我的亲哥哥勒索,当年在我眼中无限高大的仲嵚,渐渐地让我觉得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瘟神。
初三下学期,仲嵚的行为终于引起了众怒,流氓学生以及那些家里有点关系的孩子,找了二十来个人围堵仲嵚和小志,他们被打得头破血流,仲嵚的脑袋缝了8针。校园斗殴事件引起了警方的关注,民警来学校找我录了口供,我出于泄愤,夸大其词地阐述了仲嵚的罪行,只求民警能把他关起来,让我摆脱瘟神。
后来他确实消失了,但不是因为入狱,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别的学校。事后,我成了校园里流氓学生专门欺负的对象,好学生们也因为仲嵚的事对我避而远之,老师们因为我有一个吸毒犯法的哥哥,也和我尽量保持距离。
那时候我正值青少年叛逆期,把一切被孤立的源头都怪罪在仲嵚身上。不夸张地说,那段被孤立的日子,我对仲嵚可谓恨之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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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毕业的那年夏天,阿紫来了家里,据说怀了仲嵚的孩子,孩子已经有3个月大了,微微看得出一点儿肚子。阿紫跟老妈说想要孩子,老妈说她问了妇科医生,医生说仲嵚长年吸毒,生出的孩子有极大的可能患有某种先天性疾病,生下来不仅是折磨这孩子一世,也折磨一家人,让阿紫考虑清楚,说可以带阿紫去打掉孩子。
那是我和老妈最后一次见阿紫。
后来据说阿紫自己跑去医院打掉了孩子,她的家里人为了断绝她和仲嵚的来往,想办法把她弄去了法国,在亲戚家开的餐馆做帮厨,她又自杀又下跪地被送上了飞机。现在想来,这应该是这个故事里最圆满的一种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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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转瞬即逝,我离开了这所被众人孤立的学校,来到当时全市问题学生最多的高中。仲嵚仍旧在黑暗中偷鸡摸狗,但他却从未靠近过我的学校,因为这所学校的剽悍风气流传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倒也不是势力多庞大,只不过从这个校园里走出来的任何一个学生,哪怕看上去相当老实的学生,逼急了也会连抓带咬地和人拼命。
当时的我已经有了一米七四的个头,长年打球,体质相对健壮,摆脱了仲嵚的我,很快就在新的学校重新建立了自己的小团体。为了不让别人欺负,我和伙伴们开始学抽烟、学喝酒,学着打群架,学着结伴欺负别人,迅速成为了这所学校的问题学生,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了,社会上的流氓也渐渐地想要和我结交。
高一寒假,我通过身边的朋友和一些社会资源,倒卖一些小商品赚了几千元钱,再加上身边有一群兄弟撑着,我从一个被孤立、被欺负的孩子,转变成了学校里的老大,有兄弟、有小弟,口袋里又有了点钱,年少气盛,意气风发。
那是大年初三的夜晚十点钟左右的样子,我正要赴兄弟们的酒局,在家楼下的路口碰见了仲嵚,他叫住我:“仲尼,你去干吗?”
我冷漠地说:“关你屁事!”
仲嵚瞪大了眼睛,两步走近我,上来就用在部队里学来的擒拿招式,死死地把我的右手扣在背后,见我不能动弹了,就拿出了哥哥的口气:“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样子跟你哥讲话的?”
我放松着右臂,任他拿捏:“你以为你还能欺负我吗?”
仲嵚手上更加用劲,剧痛从我右肩传来,我冷笑着反问:“就那么大力气了吗?”
被毒品侵蚀多年的仲嵚,又怎能奈何我一个每天打球的中学生。说罢,我开始用劲,从右肩发力,任凭仲嵚的双手如何用力,我的整个手臂,依然沿着被拐到背后的弧线,一点点地扳回到身前。
当时仲嵚的神态,不是吃惊,不是戏谑,不是无可奈何,反倒能从他的眼睛里读出点失落。长年被家长教导不要相信仲嵚的我,只当他是为了博取同情在演苦情戏,并没有太多搭理。仲嵚沉默了一会儿:“大过年的,给我点钱吧,你也知道,我实在受不了了。”
我强压着满腔的愤怒:“要不是因为你,我今天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你知道我初三那年是怎么过来的吗?给钱是不可能的,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说完我转身就走,这时的仲嵚突然捂着肚子蹲了下来,他叫住我:“仲尼,你能不能背我到前面路口,我搭个车回家?其实这几天我是发烧的,因为那东西,又不得不出来。”
我见到此情此景,有些心痛,有些犹豫,但又想起老妈的忠告,知道他又要耍什么花样,便不再理会,转头径直离去。
谁知这绝情的一别,便成了我们两兄弟之间的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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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三个月后,据说仲嵚在收留他的亲戚家里瘫痪不起,全身水肿,甚至不能说话。
当时他还不知道阿紫已经被她的家人遣送去了法国,后来家人告诉我,他瘫痪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紫那小姑娘跟了我那么久也挺辛苦,如果我能好起来,一定要想办法好好照顾她。”
说完这话的当晚仲嵚一觉睡去,便不省人事了。
后来他被送去医院抢救,医生说由于长期过度频繁的静脉注射,已经导致病人全身血管萎缩,身上找不到任何血管可以插吊针,医生只能尽量想办法。
我没有去看过他,甚至没有为此太多地担心,因为有过太多太多次这样的情况,之后他总是能够再站起来,然后一脸坏笑地继续祸害人间。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我接到了老妈的来电:“你也不关心一下你哥哥的病情?”
我疑惑着:“他?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老妈:“你现在打车来××××路的殡仪馆吧,B05室,我在这里。”
30分钟车程,世界好像一片寂静,我几乎没有情绪波动,毕竟老妈没有说明,我也不愿往太坏的方面去联想。
直到我走进殡仪馆,来到B05室的门口,我眼见仲嵚的黑白头像,就那么放在桌上堆在鲜花里。桌子背后的水晶棺,一个年轻人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睡着了。
这一幕映入眼帘,泪水顷刻决堤,我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做不到就这么迈进殡仪室,只得转身寻找角落哭泣,待到情绪平复,再试图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