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远行、寻找与抵达
--序郑重诗集《时间的羽翼》
孙绍振
远行、寻找和抵达，有时可以被看作是关于生命的隐喻，它们象征着一种“在路上”的生活状态。在路上，意味着物质主义和精神崇拜的一再碰撞、意味着不断追求和不断否定、意味着无数次的终结与新生……而所有的这些内容，都必须依附于同一个出发点，即以自由作为毕生的信念。
诗人郑重正是在其极度自由的诗写中，淬炼出蕴藏在自己人生坐标轴上的三个关键词---孤独、倒影与柔软。以孤独的姿态远行，寻找着相似的倒影，并最终抵达更为柔软的自己。它们是三颗被丢入水中的石子，通过层层漾开的涟漪，打开了其作品里广阔的诗境。郑重的远行，是奔放而决绝的。在《行吟的马》中，他写道：
从东南到西北，我们驰骋在方向与距离里，驰骋不屈的脾气奔跑的个性和青春的刚毅
这绝尘而去的形象，使人自然而然联想起曹植《白马篇》中“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的游侠。而他的孤独也在于此，诗歌
的理想与济世的情怀，在当下物欲横飞的社会，显得那么离群索居；哪怕是一只遨游寰宇的苍鹰，其实也都还有着“盘旋出生命之轻/又俯冲出欲望之重”（《鹰》）的艰难抉择。为此，他以“一只鸟的孤独/多么像飘落的叶子/而一群鸟，是更大的孤独”（《鸟是孤独的》）来凭吊那个渐行渐远的诗歌时代。
二十多年前，在朦胧诗大放异彩的年代里，青年郑重在其偏安一隅的故乡---仙游，建立了兰溪诗社。创社伊始，还邀请了当时在全国就已名声斐然的谢冕先生到场庆贺，这在莆仙文坛引发了不小的轰动，他们那群人，后来也被称为“兰溪十子”。
岁月荏苒，当社会进入一个“谈论诗歌有些不合时宜”（洛夫语）的时代，信任感和安全感高度缺失，种种假恶丑沉渣泛起，他所发出的“它们有梦，但至少百分八十/只适合寄存，剩下的/会在枝叶间失落”（《鸟是孤独的》）的感喟，正是一种激扬的呐喊！我们注意到，郑重的大量作品里都引入了“梦”的意象，如《白日梦》、《梦》、《梦游》等。也许对他而言，梦代表着一条不落窠臼的路途，象征着一种标新立异的行走，更重要的是，在这条路上，他以这种行走方式寻找着自己内心的图腾。
郑重的寻找，是虔诚而坚贞的。源于一颗安静的心，他企图通过种种诗意的映照，最终找到自身的倒影。譬如在时间的流逝中重拾记忆。“有这样一种逝去/竟如此美丽/它的弧线/旋转了整个季节”（《时间的羽翼》），当回归到一种“沉睡一般宁静”的心境之后，一切吉光片羽的翕动在他眼前，都会被拉长成隽永的回味。譬如在季节的更替中触摸自然。他这样写道：“白玉兰每年都挂满枝头/她的开放有些单纯/呵，我心中圣洁的事物/很快又要落英满地”（《又是春天》）；又写道：“端午节有雨，它不应该有雨/雨可以提前或推后/让出一道阳光，给出一片蔚蓝/那样我会独自静下来”（《端午节有雨》）。郑重对季节的敏感，其实即是其纯真、淳朴的诗心的自然显现。又譬如在景色的交织中觅取乡愁。他的乡愁既有空间的，也有时间的；既有具在的，也有抽象的。有时是“今夜，这乡野的波光/注定会漫过都市的梦河”（《仙水洋》），又有时是“六月的容器/装着烟花岁月/小桥流水/漂着夏的裙裾”（《向水乡》）。在信仰缺失的年代，乡愁取而代之，成为了一种宗教意义上的归属。再譬如在友情的共振中获得慰藉。在题为《哈雷兄弟》的诗里，他这样诠释着诗人间的友情：“握住你的手或许握住了想象/我会跟你失重的翅膀飞翔……就是站起身来道别/我也会忍住气息，含住声音”，也许在诗歌大唐，杜甫笔下“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的隔空传音，或李白临行“忽闻岸上踏歌声”的深厚友情，也都大抵如此吧！
郑重的抵达，是从容而忠实的。从容来自于随遇而安的心境，忠实来自于自得其乐的满足，正是基于此，他得以充分享受命运赋予的每一次遇合，使得生命的质感变得柔软。有一段时间他履职新疆，西北的塞外风光迥异于东南的流水小桥，这大大丰富了他的生命体验及诗歌意象。“到漠北去，以一粒沙的名义/叩击大漠的胸膛/追逐戈壁的浩瀚/在红柳点燃的火光里/激动脉搏的节律”（《到漠北去》），这分明是“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的铮铮铁骨；“牛羊们低头/无意公开往日的秘密/有挺直的腰杆/在季节的波光里闪动”（《又见葵花》），分明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隐秘幽静；“三月的云朵飘得很低/像维族少女羞涩的面纱/掩饰不住淡淡的红晕/你走进三月的版画/把自己刻入春的原野”（《江不拉克的三月》），又分明是“云想衣裳花想容”的不胜娇羞。无疑，他深爱着那一方异乡的土地，才源源不断地往自己的诗歌里，搬运着西域的风情。苍鹰、红柳、沙漠、盆地、牛羊……种种看似粗砺的意象，因了一种诗意的演绎，都相继成为了他柔软的肌理。
这本《时间的羽翼》是郑重的第一本诗集，在诗集中他完成了“行吟者”的自我定位。在其后的生活中，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远行、寻找和抵达仍将是其创作道路上的主要内容，他的作品也将在这生生不息的主题中自成一家。
2013年12月26日
静谧之光照映意象之美
-读郑重诗集《时间的羽翼》
哈雷
如果郑重不出诗集，也许不会有太多人知道他是一位诗人，不会知道年轻时的他还是某个诗社的发起人，不会知道曾经澎湃的诗情一直在他身体里生长直到现在……他也应算是个归来的诗写者。但他的归来十分低调---他并不想在当今诗坛上闯荡一番，只是和周遭的朋友默默地分享。当下中国诗坛
经历了陌生化的、自虐的、反讽的、黑色幽默式乃至拒绝隐喻的过程，而他依然遵循内心的召唤回到诗歌的怀抱，却远离着围绕诗歌的那些流派和喧嚣。这样安静的写作状态，赋予了他诗歌安静的品质。隐喻、深度意象，在郑重的作品中是对存在的深度直觉。大多数归来的诗写者，经人生历练和沉淀，实现了物质和精神上的无忧无虑后，其诗写状态往往投向对自然和日常生活的沉思和感悟---更纯粹、更诗意、更唯美。现在的郑重可以收起所有的喧嚣和狂暴，凝定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如他在《诗人》中对这一角色的一个注解：“一个诗人是一个词/他带来词与词的碰撞/……他一度提着诗韵，兜售平仄的哀怨/翻墙的动作惊动过唐宋恋情”，因而他们的作品留存更多的是汉诗的
传统，因此也隽永飘逸，这种“非现代性写作”，更趋于中国纯诗的古典情怀。阅读郑重的诗歌，我几乎感受不到一丝浮躁，仿佛他和这个世界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或说他的心好似一个净化器，生活中的污浊在进入诗歌之前已被自动清理。在一度受到了后现代主义诗风洗礼后，他重新激活了我对“诗意”的记忆。当代诗歌世界大致分两极，一种以意象见长（这也是西方世界期待中的“东方式诗意”）；另一种则以智性见长（这也是中国诗人梦想中的诗意的“现代主义”）。郑重的诗更接近前者，说接近是因为和诗句中蕴含的智性相比，他的诗歌更为突出的特点是意象精确、新颖、鲜明，智性隐匿于感性之中，诗意缥缈而内敛。可谓“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他将自己的情绪和思想潜藏得很好，读来有风过无痕、意犹未尽之妙。风打开翅膀一只雀袁把檐角抓得更紧如披着风衣的词
翻开了方向
像台风的名字天空刮出巨大的问号夏的喘息是挂在树梢的偏旁
秋袁从书架走下陪读一张夸张的脸梦袁仿佛叶子里沉睡
风声已适可而止
此刻袁时光与我隔一扇玻璃夕阳如飞来的石子将它击碎而季节袁赔出了一地秋色
叶立秋曳
这首《立秋》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美---从结构布局的精巧到句式意象的独特，整首诗也因此恬淡中有波澜，娓娓道来又起伏婉转，像一幅颜料斑驳、层次丰富、光线明亮的印象派图画。看得出，台风最先刺激了诗人的感官，引起诗人对季节更替的关注和思索。
抓着檐角的“一只雀”“如披着风衣的词，翻开了方向”，这里不是单纯的以物（雀）喻物（风衣），而是辅以非物象的概念词（方向），加料的比喻新颖而丰满。而“夏的喘息，是挂在树梢的偏傍”“此刻，时光与我隔一扇玻璃/夕阳如飞来的石子，将它击碎/而季节，赔出了一地秋色”这两段的意象也十分出色：“喘息”与“偏旁”，“我”与“时光”之间的“玻璃”被“夕阳”这颗“石子”“击碎”，这些意象之间本毫无关系，但仔细琢磨又十分准确。最后，诗人用“赔出了一地秋色”来点题，读者仿佛随诗人看了一场微电影，很是畅快。整首诗因个性十足的意象变得跳跃、复杂，加大了阅读的难度，读者必须在咬文嚼字中品味及展开联想，一幅幅画面便在脑海中形成，为阅读带来了更多的趣味及快乐。
作家珍妮特·温特森说，她的确认为诗歌是谎言探测
器---因为诗歌语言必须精准、明确、透彻、有层次，认为“诗歌意味着信任”。她的这种判断无异于给好诗歌订立了一个不错的标准。我在阅读郑重诗歌时，获取了和诗人创作同等重要的审美自信，真切地体会到了这种信任感。
自然中的一切总是默默无语，人却总是想表达所见所思，能用获得共鸣却又予人惊喜的文字，描绘一种图景或一段经历，传递一种情感或情怀，是诗人不懈的追求，也是最大的满足。且看《古巷》：
一条巷在阴暗的比喻里一直幽深
它像一口井沉淀岁月的波光城市的井绳一再地
将摇晃的影子提了上来
石板道上时光从未停下脚步而它一直低矮甚至矮过低垂的目光
它的檐角是一线天的孤寂
它在风中，适合这样阅读瘦，并尖锐着以及缄默不语
在这首诗里，诗人所用意象也让我颇为意外。首先，他将“古巷”比作“井”，我的脑海立刻浮现出古巷和老井的样子，两者都有窄、长、暗、幽、深等共同特征，让人不禁赞叹其比喻之精妙。“城市的井绳/一再地/将摇晃的影子提了上来”，诗人用“井绳”代指城市中日新月异的变化，“摇晃的影子”则是古巷中不断被变化滋扰的居民。“提”这个动词用得也恰到好处，与上文的“井”呼应，意指居者不断被城市的变化所“打捞”，这令古巷失去了原有的安静和自在。下面两段诗人将镜头摇低，从整体转换到局部，目光先是停在“石板道上”，然而只虚晃一枪，诗人真正想到的是“时光”，从“而它一直低矮/甚至矮过低垂的目光”，我们可以感受到时光飞逝又悄无声息。“它的檐角/是一线天的孤寂”，镜头从最低处切换到最高处，古巷上方被挤出的细长的“一线天”与“檐角”常年的默默相伴，衬托出旧时光一去不复返的“孤寂”。诗歌最后的“瘦”“尖锐”“缄默不语”则表达了诗人对古巷代表的缓慢、沉稳的生活姿态直觉的体验。诗中所用意象及其与动词之间的配合，既新鲜又妥帖，加之语言精炼，可谓匠心独具。这让我想起一句话：好的诗歌语言它是一种流动的语感，让我们像体验生命一样的体验它的存在。
类似的意象以及意象与动词的绵密自由的运用，还出现在第二辑的许多诗歌中。例如在《倒影》中，“我对水乡的依恋/无处躲藏/心境与影子都湿淋淋/我无法从水面捞起/更无法晾干”，用“湿淋淋”来比喻“依恋”的状态，用无法“捞起”和“晾干”
来形容“湿淋淋”的程度，层层递进、相得益彰。而诗人在《相约水乡》中说，“与水乡相约/像一场风口的游戏”，这里，“相约”成了一场“游戏”，令人不觉眼前一亮，也勾起了探究的好奇心；“龟山是归真的容器/抵达的境界/是我头顶久违的蓝天/脚下的诵经路径”《（抵达》）“龟山”变成“容器”，“境界”则是“蓝
天”与“路径”，这些喻体与本体之间的跨度很大，十分跳跃，体现了诗人丰富而大胆的想象力。
上面几首诗中的意象多数属心理意象，它所指及能指不是某个物体，而是诗人过去对某件事（与水乡相约）、某种情感（对水乡的依恋）及某种认识（境界）在感觉和知觉上的经验于心中重现而创作的感性形象。它们被诗人赋予了主观情感，它们的任务是要准确地传达出诗人那一刻的内心世界。这类似于物象或境象与某种情感状态、某种行为或抽象观念之间的替代，是十分见得诗人在观察和形象思维方面的功力的。
诗集的第三辑，被命名为“柔软”。我翻阅这一辑的诗歌多是其较早的作品，和第二辑相比，以抒情解怀居多，这也是其命名为“柔软”的原因吧，好奇的我直奔这首诗，想看个究竟---
你的春天多么柔软
那拉提的草尖袁还有草尖上凝聚的目光即将靠近的舌尖柔软
贴近你的胸襟贴近斜坡上野花的羞怯柔软成你最大的误会
在我低头不语里有你的手摆弄你的乱摆弄羊羔般的温顺
那拉提袁盘旋的鹰是季节的风袁你无边的舒展在我的眼中举轻若重而我马背上的柔软是一副无法放逐的沉重
叶柔软曳
郑重的职业生涯中，有一段时间在新疆。他自喻为是匹“行吟的马”，叩击着大漠的胸膛和无边的浩瀚，呼吸并畅饮着草场热风。奔着草原的落日和苍鹰的翅膀，他曾撩开了并不年轻的歌喉，唱出了一百多支献给新疆的诗句。而在这首诗中，却隐隐约约地流露出怀乡和思念的忧伤。“草尖”“野花”“羊羔”“鹰”构成草原春天生机盎然的图景，那些刚刚苏醒和生发的事物本应带给人柔软的感受，然而为什么诗人要说这是“最大的误会”
呢？他在诗的最后一段隐约给出了答案“：
……你无边的舒展/
在我眼中举轻若重/而我马背上的柔软/是一副无法放逐的沉重”。尽管草原丰沛，诗人却似乎正在担忧着牧民们的生活，或许马背上承载的是他柔软的思乡心情，但却苦于职务在身不能返乡一解思乡之苦。这首诗由优雅柔美的曲风转为忧伤黯哑的抒怀，但整体蕴含着对草原、对故土的深情，充满了诗人在对生命、生存的感悟和想象中所呈现出来的真诚、真挚的人文情怀。
纵观郑重的这本新诗集，他诗歌的写作手法的变化、运用意象的技巧的提升是十分显著的，他娴熟地通过意象一幕幕地呈现，找到事物内在的关联，使他的诗歌语言洗练而不失张力。但是郑重并不满足于此，近来的创作中意象的营造也趋于多样。他在营造意象时，特别注重气韵的流畅、意趣的天然形成，使他的部分新创诗歌亦不失现代性和对生命本真的追寻，实现了中国诗人寻求诗意的“现代主义”的梦想。
从新疆挂职回来，郑重度过了忙于庸常生活的诗写空仓期后，期间虽有十多年的沉寂，历经生活的打磨、沉潜后，重新归来给诗坛吹来一股新异的气息。“所有经历的都不会是白费”（郑重语），他已将诗歌当做生命必写的部分，尽管他依然以隐秘的姿态面对这个世界，然而静谧也是一种美丽。在和我相识的这些日子里，从他那不断喷发的创作激情中，仍然让我感觉到他体内的能量，就像他笔下的那只鹰---“它仿佛盘旋出生命之轻/又俯冲出欲望之重”，更能够通过自身的生命去拓展更宽厚的诗歌容
量，去登临更高远的诗歌意境。中年以后的阅历为诗人准备了更为充足的诗歌素材，同时也教会了他在观察、体会中酝酿诗意，让他更深入地领悟了爱与人生的真意，打开了他思想视域，他的诗作逐渐显现出更为旷远的从容、反省及爱等人生情怀，能够熟练地从语言与经验转换之间，对应鲜活而自然的意象，以其饱满融通别致的意象之美，在静谧之光的辉映下，找回了属于他自己心中的诗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