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六艘小船是什么来路,胡客也不清楚。但这六艘小船越划越近,看来是有包围货船的意思。如果是水匪,应该亮起火把,大声呼喝艄公“停船”才是,可是这六艘小船偏偏来得不做声响,尽管离货船已经很近了,仍然悄无声息,看样子不像是要打劫财物。
不管怎样,胡客深信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道理。他紧盯着六艘小船的动静,同时将问天握在手中,以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突发情况。
当与货船只剩下两丈多的距离时,六艘小船便不再靠近,而是与货船保持着一样的速度行进。右侧一艘小船上站出来一人,冲着货船的船头,在月光下卖力地挥舞手臂,似乎是在比划着什么。
货船很快在河的中心地带泊停,船头上响起了“吱呀”声,有人正在甲板上行走。
货船的船头只有艄公和伙计两个人。胡客悄悄地靠近舱门,想瞧瞧这两人到底在忙活什么。可他轻轻挑起舱帘的一角,入眼处却是几大口堆叠在一起的箱子,已将舱门彻底堵死。
船头上突然传来两下扑通的响声,艄公和伙计堵住舱门后,飞快地跳入了水中。
与此同时,在货船的两旁,六艘小船已悄无声息地散开,结成了包围圈,将货船围在了垓心。六艘小船各有一支火把举了起来。
只听嗖的一响,紧接着又是咄的一声,一支火箭穿透黑夜,朝货船射来,钉在了货船的船壁上。姻婵猛地缩回了身子,因为火箭就钉在她眼前的木板缝隙旁。
胡客和姻婵身处船舱内,只听四周咄咄之声不绝于耳。几十支火箭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顷刻之间,舱头舱尾和两侧舱壁,便全都钉满了火箭,货船俨然成了一只带火的刺猬。
伴随依然没有停止射来的火箭,六艘小船上又猛地抛来几只罐子,哗啦砸碎在货船的船身上。这些罐子里装满了煤油,煤油一流出,整艘货船顿时轰地燃起大火,再加上风助火势,大火转眼间便蔓延开来,如一头饥饿无比的野兽,瞬间将整艘货船吞噬。
这番剧变来得太快,身在舱内的胡客和姻婵,还没来得及做出应对,大火便已在四周燃烧起来。船舱内装满了茶叶箱子,这些干货遇火就燃,船舱内也很快燃起了大火。
正面的舱门是唯一的出口,但此时舱门已被几口箱子堵住,同样已被大火吞噬,唯一的出路已被截断。
这六艘小船上的人显然知道胡客的厉害,不敢和胡客短兵相接,于是隔空射来火箭,抛来煤油罐子,打算将胡客和姻婵活活烧死在船舱里。
火势越来越猛,船舱内浓烟滚滚,热浪逼人,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呛得姻婵连连咳嗽。胡客知道,再不想办法脱身,两人将必死无疑。但四面八方都已燃起熊熊大火,稍一靠近便是引火自焚,如何有脱身之法?
胡客决不会坐以待毙。越是身陷险境,他越能绝处逢生。
四面八方乃至头顶都已被大火包围,唯一的出路,便是脚底。
胡客猛地举起问天,照着船舱的底板就是一阵猛戳猛刺。片刻之间,底板上便多了数十个洞,河水顿时汹涌地倒灌而入。
姻婵顿时明白胡客要做什么。她急忙从衣服内侧的兜里掏出几个纸包,取出里面的黑色药丸,分出五粒让胡客服下,自己也取了五粒吞下。她随即飞快地脱掉外衣,又脱下里面的衫子,身上只留下一件贴身的无袖月牙色小衣。她将里衫扔进了大火中,随即屏住了呼吸。
河水汹涌灌入,很快便淹没了两人的身子。
船舱进水,货船逐渐沉入了水下,大火也逐渐熄灭。
货船只不过是四周燃起大火,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下沉。眼见货船沉入水下,六艘小船上的带头人顿时猜到胡客和姻婵想潜水逃遁,当即大声叫道:“鱼梭子赶紧下水,别让两人跑了!”
一声令下,六艘小船上各有两个鱼梭子口叼匕首,跃入水中,向货船沉没的地方潜去。小船上有人举火照明,方便弓弩手紧盯着河面,随时准备对冒头的胡客和姻婵射出夺命一箭。
货船沉入水下后,胡客和姻婵从烧穿的舱顶快速地潜出。
就在这时,十二道晃悠悠的黑影出现在四面八方,向两人快速地游来。从奇快无比的速度来看,这十二个鱼梭子水性极好,在水下应该都是硬手。
练杀山中的两年“练刺”,胡客虽然练就了一番水下的本事,但毕竟是二对十二,而且水下动作会迟缓不少,因此他没有必胜的把握。
但令胡客意外的是,他和姻婵解决十二个鱼梭子的过程竟然异常轻松。
十二个鱼梭子游近之后,并没有对胡客和姻婵下杀手,而是在两人的身边手舞足蹈起来,如同在水中跳起了神秘难解的舞蹈。一番异常的举动之后,十二个鱼梭子很快没有了动静,仿佛被抽去了灵魂,如同一根根沉在水中的木头。
这一番奇变实在诡异,但胡客来不及多想。他急忙出手,宰猪屠狗一般,用问天解决了十个鱼梭子。姻婵也夺来一把匕首,杀了另外两个。
解决完了鱼梭子,胡客和姻婵也已经憋不住气。胡客冲姻婵比划手势,打算提醒姻婵冒出水面后小心有箭射来。可姻婵没等他比划完,便向水面浮去。胡客急忙双臂一兜,赶在姻婵的前面浮出了水面,即便有箭射来,也是先冲他而来。
但出乎胡客的意料,六艘小船上没有任何动静,不仅没有射来一支箭,而且六艘小船上的火把也已经全部熄灭。
“放心吧,没事了。”姻婵随即浮出水面,说了这话,便向一艘小船游去。她爬上那艘小船,回头向胡客递来右手,微笑道:“上来吧。”
胡客拉住姻婵的手,爬上了小船。
伴随小船的摇晃,船头上一根木棍滚来滚去,那是熄灭的火把。在火把的旁边,躺着三人,已不见动弹,不知是死是活。
“想不到我新配的毒药还真管用。”姻婵探了探三人的鼻息,笑吟吟地说道。
胡客猛地想起了入水前的一幕。在河水灌入货船的时候,姻婵让他服下了五粒黑色的药丸,姻婵自己也服下了五粒,然后脱下里衫扔入火中。当时胡客没明白姻婵此举是何意,情势紧急之下也无暇顾及,此时目睹小船上的三人倒在地上没了动弹,这才明白过来。
姻婵在桃源客栈配了五种剧毒,一直放在里衫的贴身口袋里。她将里衫扔入火中,大火在燃烧里衫的同时,也将几种剧毒转化成了毒气,毒气随着热浪和夜风而走,向四周飘散。六艘小船上的人全都吸入了毒气,因此中毒而死,十二个鱼梭子在水下的那番手舞足蹈,自然是吸入体内的毒气在水下毒发时的反应。胡客和姻婵在货船沉没前服下的那五粒黑色药丸,正是五种剧毒的解药,因此两人平安无事。
胡客想明白此事,不禁向姻婵看去。姻婵正探完三人的鼻息,站起身来。她只剩一件无袖的月牙色小衣穿在身上,湿透后又完全贴住了肌肤,月光之下,倍显曼妙玲珑的身段。她长发湿透,尚在滴落水珠,被月光一润,更显得动人心魄,美艳不可方物。
“你做了什么坏事?这么多人跑来追杀你。”劫后余生,姻婵心情不错,笑着问胡客。她这几个月里都被御捕门关起来,因此不可能在外面招惹是非,这些人必定是冲着胡客而来。
胡客回过神来。他俯身搜了三具尸体的身,发现除了两副弓箭外,三人还带有其他兵刃,不过都是锋利的短刃类兵刃。
短刃类兵刃最适合刺杀,这些人极有可能是同行。胡客想到了兵门的“夺鬼”竞杀。但道上的青者习惯独来独往,就算聚在一起,也是各自为战,绝不可能如此设局,所以不太可能是道上的青者。
“也许是暗扎子。”胡客揣测道。
为了验证这个猜测,胡客点燃火把,亲自掌桨,划近其他五艘小船,检查了别的尸体。在其中一艘小船上,胡客发现了一具穿灰色外袍的尸体,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胡客认得这具尸体。当初他在北方接连刺杀多位朝廷命官后,北帮暗扎子曾揭下赏金榜,千里追杀他,而眼前的这具尸体,正是后来在“新铭号”上那伙暗扎子的领头,那个曾经为了抓他而生擒过贺谦的客商。
“果然是暗扎子。”胡客点了点头。
这伙暗扎子,原本控制了整个宿迁码头,准备截杀一位乘船南下的士绅,没想到却遇上胡客和姻婵前来询船。那客商曾在千里追击胡客的途中,与胡客有过几次照面,他见到胡客出现在码头后,便立即躲入了一艘商船,并给其他暗扎子传达了命令,让所有客船都拒绝胡客和姻婵的问询,只留下一艘装载茶叶的货船供两人乘坐。他知道胡客的厉害,因此不敢贸然短兵相接,于是在夜里设下陷阱,让暗扎子假扮的艄公和伙计堵死舱门,然后隔空射来火箭,配以煤油,意图将胡客和姻婵烧死在货船上,没想到最终却中了姻婵的毒,和一众暗扎子死在了大运河上。
确定这些人的身份是北帮暗扎子后,胡客不禁松了一口气。
现在已经进入了安徽省地界,胡客不可避免地多了一层担忧,那就是兵门的“夺鬼”竞杀。当日胡客从东田寺脱身后,参加竞杀的青者势必以泗泾镇为中心,往四面八方搜寻他的行踪。因此离南方越近,遭遇这些兵门青者的几率就越大,胡客的担心也就越重。所幸这帮人不是兵门的青者,胡客知道自己和姻婵的行踪没有暴露,还没有被参加竞杀的青者发现。
两人浑身已经湿透,只好弃船上岸,在就近的仰化集上寻了一家客栈,落宿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姻婵便离开客栈,前往集镇上的药铺。仰化集规模小,比不上清润店那等京南大镇,药铺只有一家,且药材有限,充其量只够配制几味普通的毒药。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昨晚若不是那五味毒药,两人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脱身。
姻婵买好了药材,往客栈走回去。她在行经客栈的外墙时,忽然站住了脚步。外墙墙脚处有一个不显眼的图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蹲下身子,盯着图案看了几眼,随即加快脚步,神色匆匆地赶回客房,飞快地将房门掩好。
姻婵正要向胡客说出自己的发现,没想到胡客却先开口了:“你也发现了?”
“你是说扇形图?”姻婵脱口而出。
胡客点了点头。
方才姻婵去药铺时,胡客也没有在客房里闲着,而是去客栈的周围转了一圈。他本意是想看看有没有北帮暗扎子在附近盯梢,以免再遭遇昨晚那种突发情况,没想到却在客栈的外墙上发现了一个图案。
那是一个框在三角形中的扇形图,绘痕很新,应该刚绘上去不久。这图案代表的是扇形鬼金叶,乃是兵门“夺鬼”之争所特有的标志!
这个图案突然出现在此,让胡客的担心变成了现实。毫无疑问,他已经被参加竞杀的青者盯上了。
姻婵还不知道胡客成为竞杀目标的事,她只是奇怪兵门的“夺鬼”标志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他们是冲我来的。”胡客知道接下来将会危险重重,他不想再隐瞒姻婵。
姻婵大吃一惊。“冲你来?”她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胡客说出了自己已成为竞杀目标的事。
这让姻婵极为震惊,也极为不满。她记得在安徽会馆时,胡客向她讲述了三个月里的经历,并没有提到竞杀这件事。
“你之前为什么要瞒我?”姻婵直视着胡客。
“你是怕我担心,还是把我当外人?”姻婵撅着嘴问。
“你为什么不说话?”姻婵怒气冲冲地看着胡客。
但胡客的一句话,便让姻婵的百般情绪瞬间如烟消,似云散。
“我是南家的后人。”胡客终于对姻婵说出了这句话。
姻婵呆住了。她的脚底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两步,猛地一下坐在了凳子上。
瞬间,姻婵明白了所有的事情:为什么天层会在头号当铺设局诛杀胡客,为什么胡客要追查刺客卷轴中的信息,为什么“夺鬼”竞杀会以胡客为目标,为什么胡客要一直隐瞒自己……
“韩亦儒……他是你什么人?”姻婵问这话时,双目无神地盯着桌布上的印花。
“他是我父亲。”胡客回答道。
“那你娶我是真心的吗?”姻婵转过脸来,无比深情地望着胡客。
胡客没有说话,但是点了一下头。
只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对于姻婵而言,便意味着一切。
“这就足够了,”姻婵淡淡一笑,“你是南家后人也好,是别的什么也罢,我嫁了你,就不会在乎。”
“你不后悔?”胡客诧异地看着姻婵。
“如果你一直瞒着我,我想我一定会后悔。但你肯把心里的事告诉我,我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姻婵站了起来,脸上依旧挂着笑容,“道上的青者不能嫁娶,除非刺龄满四十年后‘隐刺’,所以注定要终老一生。但是我不愿意。从嫁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终有一天会与道上为敌。我曾说过,大不了与你躲到天涯海角,就算兵门毒门的青者一齐找来,我们拼死一搏罢了,敌他们不过,死在一起也不枉此生。我是你妻子,你是南家的人,我也就是南家的人,南家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你要找天层寻仇,刀山火海,我陪你一起走!”她凝视着胡客,目光中流露出坚毅之色。
这一番真情流露,即便一向冷漠的胡客也情难自禁。
他揽住姻婵的腰,将姻婵拥入了怀中。
古往今来的刺客,皆是孤独的人,刺客道的青者更是如此。情爱容易让人迟钝,能得一人心,便意味着牵挂,意味着情念,历来是刺客的大戒。可试问世间哪一个孤独的人,他的内心深处,不渴望得到另一个人的心呢?
千里不留行
这一天所剩余的时间,姻婵用来配制毒药和相对应的解药,胡客则用来观察出入客栈的人。
不管怎样,眼下最为重要的,是对付找上门来的兵门青者。被这些青者盯上,两人再继续赶路,敌暗我明,也不是办法,倒不如先留下来,引这些青者出来,一次性地解决问题。
赶在天黑之前,姻婵配制好了毒药。她在客房里布下了两个连环毒阵,以防备兵门青者入客房偷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