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舞风闻言，方知这傻奴遭遇，实与郎歌相似，但其食人参饮冰水，与野兽为伍而练出的功夫，却是郎歌比之不及的。心中不由暗想，天地造化，真是奇妙无比，任你什么武学天才，一代宗师，终生苦思冥想，辛苦修炼，得来的一切，竟然比不上一个如野兽般于天地间生存的少年。想到此处，他的武学思想却忽又提升一层，只觉武学并非什么特别高深伟大的“道”，只不过是生于天地间者，与风霜雨雪、恶禽猛兽共存共生间，所悟出的生存之术而已。便如当初郎歌所言――虎有虎之武，鹿有鹿之武，蛇鼠亦有蛇鼠之武。人之武者所以异于常人，超众而出，不过因凡人皆生于安乐，不必与天地雨雪猛兽相争相斗，而变得孱弱罢了。
由此想到，最伟大的武学宗师，却是对万物一视同仁，时以雨露滋润，时以风霜折磨，时授之以食，时赐之以饥，全无感情的天地造物。而那雨雪风霜，飞禽猛兽，水中游鱼，均是生于天地之间，由天地折磨与恩赐中练得生存之术的真正武学大家，若想在武学上有大成，必要经历天地磨难，师从于天地万物。想到此处，对那山野密林，冰山雪原，突然生出无尽向往。
他在一边发呆，云梦虚却已向来俊臣问道：“太平公主既然已做出这种事，我们又当如何应付？”
来俊臣道：“且当作无事发生吧。有了昨夜之事，她应当知道，想刺杀我来某，实是难逾登天。是明是暗，她均非我敌手，以她的智慧，自会知难而退。她若想在明里再与我相争，我必会陪她！公主又如何，圣上连儿子都是想杀便杀，公主，哼。”
云梦虚假作替来俊臣担忧，又提议加强府内防卫，来俊臣只说有傻奴在，他自可万无一失。随后，两人就目前正在办的一件案子又谈了半晌，云梦虚提出不少意见，来俊臣频频点头，连赞云梦虚有见地。一个时辰过后，来俊臣有些疲劳，这才起身回去休息，二人忙起身告辞，恭送来俊臣返回内宅。
方起身走了几步，来俊臣忽想起什么，回头道：“下月初八，我要办喜事，到时，你们都要来。遂忠应当可以下地了吧？让他来为了张罗一切。”
沙舞风与云梦虚一怔，沙舞风道：“大人要办喜事？是和那王氏吗？”来俊臣一点头，道：“不错。算来，我也该有个正室了。她是太原王家后人，名门望族，才貌双全，与我正配，除了帝王之后，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了。”
沙舞风道：“那不如将太平公主娶了过来吧。”来俊臣闻言哈哈大笑，连声道：“舞风，看你长得人精也似，其实却总是傻得这么可爱。你们这些武学的天才，莫非在人事上，都有这么点痴呆？对了，我突然想起，金尘飞的伤已养好，舞风要不要再与他一战？”
提起金尘飞，沙舞风的心不由为之一紧，犹豫片刻，道：“我对他的感情，实是复杂得很，要我完全绝情，却是不能。他伤虽好，元气定未复原，还是……让他再休养一阵，到时令他死而无憾。”
来俊臣微微一笑，转身离去，傻奴走时回头看了沙舞风一眼，笑道：“主人说，你和我一样啦！”
沙舞风笑而不答，待来俊臣离去后，二人才自行出了来府。云梦虚摇头笑道：“你这人，太会伪装。”沙舞风道：“只是没想到被傻奴当成了同类。”两人相视而笑，只觉心情大畅。
云梦虚道：“没想到来俊臣竟要娶王氏为妻，这下卫遂忠可要难过了。”沙舞风道：“这恐怕又是一个机会。”云梦虚点头道：“正是。来俊臣说到办喜事时，我便已有了主意。”随即，低声与沙舞风细谈了一番。
二人回到卫府，只见卫遂忠正在花园中散步，云梦虚忙上前道：“大人，身上的伤还未好，还是不要随便活动为妙。”卫遂忠道：“没事，活动活动，反而好得快些。这些日子我不在来大人身边，案子也不知办得如何。”沙舞风在旁轻叹一声，道：“大人如此关心来大人之事，兄弟情可见一斑。只是……”
卫遂忠道：“怎么？”沙舞风又叹了一声，也不说话，云梦虚道：“只可惜来大人却丝毫没有想念你的意思。这些天来，他始终未曾问过你的事，我对来大人说你伤势如何如何，他仍是只当没听到，我却不敢再说下去。”
卫遂忠闻言神色黯然，勉强一笑，道：“他也是忙的。对了，他一早叫你们过府，是要你们办什么事么？”云梦虚与沙舞风对视一眼后，道：“来大人昨夜遇刺。”
卫遂忠吓得打了个哆嗦，愕然道：“竟有这样事？大人怎么样？”沙舞风道：“有傻奴日夜伴在大人身旁，还能怎样？”卫遂忠松了一口气，道：“真是想不到，何人如此大胆？”
云梦虚沉吟道：“说来大人可能不信，却是太平公主。”
卫遂忠愕然半晌，道：“这……这怎么会……”
沙舞风道：“此事还是怪我，那日不该惹太平公主的人，让她在百姓面前难堪。”云梦虚道：“此是其一。更主要的，是如今街头巷尾，都在风传，说来大人准备对付武家人和太平公主。我想，这两件事加在一起，才促使太平公主派人暗杀来大人。”
卫遂忠叹道：“太平公主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也不怕大人收拾她。”
云梦虚道：“太平公主虽不足为惧，但如今武家人也全都视来大人为眼中钉，老实说，来大人现在的处境，其实很不妙啊。”卫遂忠闻言沉默半晌，若有所思。
沙舞风道：“还有件事，恐怕大人听了，心里会不大好受。”卫遂忠紧张地问道：“是什么事？”沙舞风假装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刚才来大人说，下月初八，他要办喜事，娶王氏为妻。算来，也不过还有半月光景了。”
卫遂忠听闻，怔在原地，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脸上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二人见机告退，留卫遂忠一人在花园中暗自神伤。
一日无事，第二日，两人先到推事院报到，帮来俊臣审了几件案子，眼见一个个无辜之人惨遭酷型，沙舞风心中极是不忍，只盼着除掉来俊臣的那一天早些到来。云梦虚始镇定从容，似乎眼前发生的一切均与他无关，来俊臣如何吩咐，便如何办事，令来俊臣赞赏有加。
中午时，二人离了推事院，向街市而去，走不多远，便发现有寒水帮兄弟在后跟踪，沙舞风在僻静之处，回头向他递了个眼色，然后进入一家茶楼。那兄弟立时跟了进去，选在二人旁边桌边坐下。
伙计奉茶而去后，沙舞风低声道：“叶偶红如何？”
那寒水帮兄弟假装喝茶，用杯挡住嘴，道：“没有半月，怕养不好。那是什么人？怎么那么厉害？我们都好奇得很。”
沙舞风道：“说来你们定然不信，那只是一个半傻的孩子，我看，也不过就是十六七岁的样子。”
那人闻言愣了半晌，道：“一个傻子，怎么如此厉害？”
沙舞风道：“叶偶红还提行刺之事么？”那人道：“已再不说。她要水帮主托我们转告你，她今后听凭云公子安排。”
云梦虚淡淡一笑，道：“转告叶偶红，她这伤已换来来俊臣对太平公主的敌视，要她将受伤之事，推到来俊臣身上，好让太平公主更恨此人。”
那人一笑，道：“叶偶红也是精细人，云公子说的这些，她早就想到了。昨天她便对太平公主说，自己夜间出去练功时，受到了你和十三雪月众人的偷袭，才受了伤。太平公主大怒，在府中一直骂来俊臣的人无法无天呢。”
云梦虚点头道：“很好。你们继续四处造势，一边说来俊臣要告武家人与太平公主，以绝了圣上之后，好一家独大；一边说武家人与太平公主看不惯来俊臣受宠势大，打算联手对付他。明白吗？”那人道：“云公子放心，我们一直按你上次的吩咐行事，如今此事早已满城风雨。”
云梦虚道：“下月初八，来俊臣要办喜事，我会想办法借机挑拔其手下卫遂忠闹事，也许大事下月便可完成。你去告诉郎歌和水月他们，做好准备。”
那人道：“武承嗣这人心机很深，郎少侠上次和你们打了一架后，回去便说受了来俊臣奴才的欺负，但武承嗣却只是安慰了他几句，并没显怒态，也不知会不会生出对付来俊臣之心。”云梦虚一笑，道：“别人我不知，他，我却太了解了。现在他一定已恨来俊臣入骨，也怕来俊臣入骨。”
三人同时一笑，此时又有几位客人进入茶楼，沙舞风低声道：“没有别的事，就此分手吧。”那人一点头，道：“还有四个字，水帮主要我转告你――‘多加小心’。”随即起身了帐而去。
云梦虚目视沙舞风，淡淡一笑，道：“舞风，美人有恩啊。”沙舞风摇头苦笑，道：“你就别取笑我了。”云梦虚道：“一个水月，一个沈姑娘，都对你暗中倾心，你却更喜欢哪一个呢？”
沙舞风最头痛此事，苦笑一声，道：“算了，大事未成，先不要提什么儿女私情吧。近日我对武学之道，却又有所感悟。”随即将自己之前想到的那些天地为师的道理，对云梦虚说了一遍，云梦虚一笑，道：“你对我说这些，却似叫聋子听雷。”沙舞风一笑，道：“虽听不见，但至少能看到闪电一晃吧？”云梦虚不由莞尔。沙舞风则道：“将来此事完成，我必学郎歌从前，到荒山野岭，广阔雪原中，受天地磨炼，领悟武学真意。你可愿同去？”
云梦虚微微摇头，道：“我可没你那种境界，要去野外做个野人。我只想在人间行走，管些不平之事，除尽奸恶之人。我的心只在花花世界之上，却不在飞禽走兽高山深涧之中。况且来俊臣死后，谁能保证不再出个来丑臣、来美臣？我却要留在这神都官场中，保良臣平安，天下无事。”
二人相视而笑，再不谈论此事，付了茶资，起身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