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我证明了一件事：从一开始我的记忆就没有骗我，我应该是照片上那个人的模样，那具没有腐烂的尸体才是我的身体。
而操纵这一切的人，我也能够猜到。我是那么那么地爱她，以至于我回避了一切对她的怀疑，但是现在，在这张相片面前，所有的怀疑就像土里冒出的蘑菇一样，一丛丛地聚集在一起。
我把相片按在胸口，低下头，死死地握着拳头。这一刻我知道，漂亮的缎带被解开了，华丽包装下的腐烂水果就要散发出臭气。
我听到了一阵细微的沙沙的响动，就好像蛇游动在沙土地上，我的心跳加快了，一种可怕的预感像******一样从半空中降临——“爸爸……”
门口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如同圣诞节听到了驯鹿脖子下的铜铃叮当响。
我抬起头，看见莎拉站在门口，笑嘻嘻地看着我。她穿着一件粉色的连衣裙，上面干干净净，脚上是一双白色的小羊皮靴，连一滴泥水都没有，金发披在肩上，扎着一根漂亮的蓝宝石发带。
她胸前抱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罐子，里面有两条鱼：那条长相狰狞的灰鱼，还有最后一条小丑鱼。
我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为什么要逃出医院？”她撅着嘴，用责备的口气说道，“你不知道大家有多着急吗？你有轻微脑震荡，脚踝的扭伤也没有好。走吧，快跟我回家去。”
她向我伸出手，白嫩的掌心仿佛能发光。
我端详着她的脸，联想到那照片上的模样，她是多么可爱啊，就好像洋娃娃。
“为什么不走呢，爸爸？”她奇怪地盯着我，“这里多脏啊，又黑又臭，还有老鼠和虫子。我们快回家吧，妈妈炖了汤，还烤了鸡肉和饼干。”
我张了张嘴，说话的时候却发现声音竟变得那么干涩。“不，我不想回去。”我对她说，“你为什么不坐下来，我们得谈谈。”
她嫌恶地看了看周围，皱着小鼻子。
我笑起来，脱下医院的大衣，铺在一个没了靠背的椅子上。于是她坐下来，仍然抱着那个装鱼的玻璃罐。
我靠近她，坐在地上，仰望着她的脸蛋：“告诉我，宝贝儿。为什么要这么做？”
“做什么？”她歪了歪小脑袋。
“你篡改了我的生活，是你让我周围的一切都不正常！”
“我做了什么了？”她委屈地看着我。“
“你把我困在绿湖镇，让我的面貌改变，忘记自己的模样。你让死去了很多年的罗尔和露西复活，让沃伦太太和乔死而复生，我们都在被你任意操纵。你是怎么做到的？”我痛苦地压低了声音，“我的女儿是一个女巫吗？”
“哦，”她烦躁地甩动着腿，“别这么说我，爸爸，我做的事难道对你不好吗？你小时候喜欢过的那个女同学露西·崔斯坦很早就死了，我让她复活、长大，而且拥有幸福的生活，还生活在你看的见的地方；你的好朋友罗尔被政府派去打仗，也死掉了，我让他不再当炮灰，作为一个英雄活着；你说你尊敬沃伦太太，喜欢你的朋友乔，我让他们保持着原来的模样生活在你周围，这可都是很妙的事情啊。你难道不为这些变化而开心吗？”
“可是露西早就死了，罗尔也死了，沃伦太太、乔，他们都已经走完了自己的人生，现在不过是在重复过去的日子。”
“那又有什么关系？”她耸耸肩，“你应该很高兴看到他们啊。如果你安静地接受，就可以过得很快乐！”
“因为我不安静地接受，所以你烧死罗尔和露西？“她捂着嘴偷偷地笑了：“既然你已经确定他们死过了，那我烧的就算是空房子吧。”
“莎拉！”
“别冲我嚷嚷！”她尖叫起来，“都是你非要去找什么真相，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让事情圆满了。我们可以很快乐的！”
“这都假的！”我抓住她的肩膀，“你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你用了什么办法？啊？是魔法吗？”
她脸上显露出一丝震惊，但是很快又微笑起来。“不，爸爸，”她用儿童特有的天真、得意口气说道，就好像在炫耀一次生物报告得了A，“这是我的世界，爸爸，我能做到！除了我，没人能这样。”
“什么意思？”
“哦，你想知道的话我们俩可以做一个交易，你告诉我，我告诉你……”她看了看外面的月亮，慢腾腾地对我说，“我想知道你一直在追查真相，可是为什么会怀疑到我？我遗漏了什么。”
我放开她，慢慢地坐回地上，眼睛盯着她手里的玻璃罐：“我其实很蠢，我其实是从最开始感觉到一切不对劲，但是我并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在一团乱麻中理出可以抓住的线头。哪里可疑就扑向哪里，但其实一开始我就该发觉不对劲了。首先是我的相貌，这算是一个本能反应——我们先不谈这个——接着我上班的路上碰到了奇怪的黑影。后来一天夜里我开车想离开这里，却发现只能在高速公路上打转，于是我才明白我被困在了绿湖镇。”
“嗯哼，”她点点头，“是的，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圈套，我想你呆在这里，爸爸。”
“我的时间记忆混乱，索菲也是，后来我们一起去调查的时候，发现复活之后的沃伦太太和乔都生活在各自的时空中，跟现实完全脱节。所以这个时候我想到了你很早以前就露出了露出了马脚。”
“我很乐意知道。”
“还记得我刚开始发现小丑鱼的时候吗？你把这些鱼放在家里的时候给的理由是什么呢？”
“我告诉过妈妈。”
“她告诉了我。她是怎么说的？哦，对了，‘去年莎拉看了《寻找尼莫（Finding Nemo）》以后可闹了一个星期才让你给她买了这个水族箱。现在喂食的工作归她，打扫的归你。’”我笨拙地学着妻子说话，“后来我才记起，那部电影的上映时间是2003年5月，但是我知道现在是2008年6月。时间上已经相差了5年。”
她遗憾地摇摇头。
“还有，我记得有一天你告诉索菲你和朋友们的‘甜甜圈午餐’是在星期三，她给你做了；但是后来索菲在医院说她又为你做了一次‘甜甜圈午餐’所以我猜，她的记忆时空其实也已经被你限定了。当她跟我在一起，她的思维就是和我同步的，而她和我分开，跟你呆着以后，就会重新回到你设定的这个时空中去。”
她的鼻子皱了皱，仿佛很得意。
我说出了最后的事实：“当我们冒险回去找你的时候，你是故意拖延时间，让那个黑女人发现你逃走，让警察追上我们。”
“很抱歉他打伤了你。”莎拉眨眨眼睛，“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可是你看，这也被修正了。你的腿没事了，对吧？”
“是的，你修正了一切，却忘记了你只知道我的一些事情，一部分过去，无法知道全部，所以只能掩埋和封闭你知道的那些。你可以改掉沃伦太太和乔的记忆，却不得不让他们倒回去生活；你让露西复活，却没有办法消除她和我在小学时共处一个教室的证据。”我又顿了一下，“甚至连马修·林肯，哦，或者说，乔治·洛克伍德，你也同样不能完全替换他们。否则为什么你不在我们挖出了‘尸体’以后像之前那样让坟墓恢复如常？或者是让这个该死的储物柜里的东西消失？”
莎拉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她的表情告诉我她的确不能。“我尽力了，”她委屈地说，“把你和真正的马修·林肯的模样互换，是我能为你做的极限了！因为你是这一切的中心，真正的你没法改变，否则就动摇了这个世界的根基。”
“什么根基？”我牢牢地抓住她最后一句话，“什么叫做‘这个世界’？”
她抿着嘴，好像觉得自己泄露了什么秘密。
“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个？”我又追问道，“如果说你是为了让我开心而复活我的朋友们，把我的外表和别人互换，又是为了什么？”
她盯着我，沉默了一会儿 ，突然跳下椅子，走到我跟前，用温热的小手捧着我的脸。她的蓝眼睛里有些闪闪亮亮的东西：“乔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爸爸？或许你认真地想，就能回忆起来。”
她的掌心滚烫，让我眼前一阵眩晕，所有关于水的梦全部从我眼前闪过——果然是这样，梦中的我所看到的身体，是我真正的身体，而正如乔所说的，我淹死了洛克伍德。
此刻我的记忆的封条被揭开了，仿佛被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一条缝，所有的画面都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是的，在我中学时，我和乔他们几个以及洛克伍德带了充气橡皮船来绿湖玩。我是个毫无理智的混球，只想捉弄老实的洛克伍德，于是在船滑到了湖中以后放掉了船上的气。我们几个偷偷地下水溜走了，游到远处看他的笑话。坐在最前方沉迷于摄影的洛克伍德落到了水里。我们几个没心没肺地在远处嘲弄他的狼狈，我以为他能够游回来，大不了就是胶卷泡汤。然而因为是在浅水区，洛克伍德反而被水草缠住了脚。当我发现不对劲的时候，我拼命地游向他，我想拖他离开，但是他在惊慌的挣扎中死死地箍住了我……我们俩都沉下去了，多亏乔和其他人赶来救起了我，而洛克伍德则因为被缠得太牢，拖到岸边以后停止了呼吸。
这件事成为了我永远内疚的一个毒瘤，我不敢想，也不敢告诉警察和父母真相，我和乔他们几个统一口径，说是一场意外，但是我知道，因为我的恶作剧，一条生命消失在了绿湖。
我感觉到眼泪流下了面颊，带着灼人的温度。
“你的负罪感太重了，爸爸。”莎拉同情地看着我，“你很多时候都不能面对这个，你每次喝醉就会叫那个名字。所以我决定让你忘记那件事……看，你用洛克伍德的外表活下去，也是一种赎罪吧。我想这样你能稍微平衡一点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