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调】\顾太清
赫赫威权者。锁金闺、名姝十院,花台月榭。
何必绯桃延佳士,此是君侯自惹。又何必、乌龙守夜。一面菱花云记取,好良期、三五清辉射。花阴底,月光下。
潭潭院宇人皆怕。越重垣、金釭半敛,云鬟初卸。空倚玉箫愁不尽,蓦地人来迎迓。问何术、仙乎神也。磨勒奇谋人不识,莽昆仑、能使红绡嫁。百年偶,本无价。
这首词是一朵浪花,一束火光。当浪花碰上火光,便是传奇。
夜已深。
京城东北的一座府第在月光下被刷成粉白色,远远望去,让人感到深邃与安宁。府里上上下下的人仿佛都已入睡,寂静里,只有蛩声、风声在潜行,还有从东房透出的一缕黯淡的灯光。
房间里有两个异常精神的人,一个少年,一个大汉,正坐在窗下对饮。不得不承认,酒是很微妙的东西,其滋味就像生活,有的人越喝越清醒,有的人则越喝越糊涂,但最重要的一点,它仍是交朋友的绝好媒介。
“今晚有无把握?”少年拿起桌上的酒壶给大汉斟了满满一杯。
“好酒!”大汉一饮而尽。“哈哈!公子,你也太小看老奴了,这件事在我看来,就像修剪花枝一样稀松平常。”他做了一个剪东西的手势。
少年的心仍然半悬着,但脸上堆满了笑意:“如此,你就是我的大恩人,兄长……”说罢,向大汉作了个深揖。
大汉也不回礼,将酒壶里的酒都倒进了嘴里,然后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等我的好消息。”
少年望着他腰间的链锤,一时宽心了许多,本想再交代两句,只见大汉已经转身而去。
少年吹灭了蜡烛,躺在床上,思绪如潮。这是一个难眠之夜。
准确的说,这是他风流任务的第一步。他很清楚地知道,今晚大汉要去杀的,不是一个人或一群人,而是一只狗,但这只狗比什么人都难杀。
五日前。崔府大少爷——崔生,坐在自家的后花园里,饶有兴致地读诵着一本半旧的《昭明文选》,他的旁边,有个小书童单手支颐地打盹,想是被他美妙的抑扬顿挫催眠。崔生看了看书童的脸,微微一笑。《昭明文选》是他最钟爱的书,这部书是梁太子萧统所编撰,收集了古往今来名家的诗文,时人称“文选烂,秀才半。”只要能熟背《文选》,写诗作赋,考取秀才那是易如反掌。
不过,周围的人一致认为,像崔少爷这样的身份,咬文嚼字实属多余,因为他已经因父亲而荫了一个千牛备身的职位,所谓千牛备身,即皇宫执刀禁卫,千牛是锋利之刀名,意谓割千牛而刀刃不卷。
然而崔生志不在此,他的心已被华美辞章所占据,他认为,一支笔和一柄刀,是文明与野蛮的象征,而且他深信一支笔能抵过十万雄师这句话。他骨子里重文轻武。
有时候,他在宫门前当值,就像个透明人展示在来来往往的人面前,有谁了解自己?有谁欣赏自己的价值?他在同僚跟前越来越缄默。宫廷深深锁清秋,他仿佛比这宫里的皇帝还要孤独。
还好这是一个晨光绚丽的上午,崔生可以悠闲自在地读书。正读诵得兴起,一个家丁前来禀报:“少爷,老爷有请。”崔生放下书,赶快跟了过去,心下一阵忐忑。
崔大人的房屋在西南角,经过正厅外的中道右转就到,中道两边种有银杏树,有不少仆人在扫落下的银杏叶子。秋意浓,凉风起,崔生感觉冬天已经临近。等崔生迈进父亲的房屋时,冬天就真的来了。
崔生向崔大人磕了一个头:“父亲,唤我何事?”
“一品大人病了,好几日都没有参加朝会,皇帝急得了不得,派了几个太监去看视,为父也不能干坐着,你替我去问候问候吧。”
崔大人铁着脸。
“为什么是我……”崔生看了一眼父亲,没敢再说下去。
对于父亲的差遣,崔生心里自然是十二万分的不乐意,可不是吗?很小很小的时候,崔生就没有在父亲的脸上发现过微笑。也许有笑过,但那也只能算是落地的针,在死寂里发出的难以捕捉到的声音,之后仍然是一片死寂。
崔生强打精神,回屋换了一件浅蓝色圆领袍子,便匆匆出门去了。
如果世界上有个滋生傲慢的地方,那无疑就是一品府了。两尊京城里最大的睥睨一切的石狮子,家丁冷冷的眼神和语气,尤其是府里侧门前的猛犬,大约五尺来高,在笼子里张牙舞爪。这一切都让崔生感到别扭。
在崔生踏进里间的时候,就听到一声惊雷:“他要再敢这样,就拖去喂了阿奴!”
天哪。这大概就是一品大人的夫人吧,阿奴是谁?不会是那条猛犬吧?
眼前的一品夫人,端坐在正厅的方凳上。她的姿态,用雍容华贵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倘若没见到真人,你就算被打死也不会相信刚才的声响来自一品夫人。
可是当崔生送上礼品时,已经感受到一品夫人的威而不怒了,完完全全的来自脸上,比如几丝皱纹,比如两道挑眉,比如略显苍老而又有力的口气:
“有劳崔公子。难得崔大人如此挂怀,我一定代为转达。”
崔生直直地站着,“嗯”了一声。
“坐啊!”旁边三个歌伎打扮的女子异口同声地喊道。
崔生随着“坐啊”咕咚一下坐倒,然后在场的所有女性都笑了起来。
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
“崔公子这小脸长得雪白粉嫩,一定有很多红颜知交吧,怎么这般害羞!”一歌伎咯咯地笑。
其他两名歌伎一人端着贮满樱桃的金瓯,一人用樱桃蘸着甘酪喂一品夫人。
“别光顾着喂我,红绡,给崔公子喂一颗。”一品夫人看崔生始终没动边上的一盘樱桃。
红绡用勺子盛了一颗樱桃,送到了崔生的嘴边。
崔生像一只含蓄内敛的猫,蜷伏在椅子上满脸通红,不肯张开口,更不敢看红绡一眼。
“咳!”一品夫人似乎有些不满。
“公子请吧。”红绡的声音竟有点哽咽。
崔生略微抬头,这才看清了红绡的样子,一副毋庸置疑的漂亮外表,但此刻有些惨白,好像是某种恐惧造成的。崔生张开嘴唇,将樱桃咽了下去,便立即起身告辞。一品夫人让红绡送他出府。
崔生紧跟在红绡身后,依旧小心翼翼,快到正门时,崔生突然说:
“如果我早一点吃下去,你也不会那么为难。”走在前面的红绡停下脚步,转过头,欲言又止,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她伸出了三个手指头,又将手掌翻转三次,然后指了指胸前的小镜子,淡淡地说了两个字:“记取。”
有一种谜,仿佛是人在低语,如梦如幻,你努力想要听清,最后得到的只是恍惚迷离。崔生在寂寞中习惯寂寞的时候,还是发现,其实自己的好奇心半分未减。
莫名其妙的手语——手指,手掌,镜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崔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所累积的知识那么苍白无力,也许早些把目光投向外面的世界,可能会从一座山,一道水当中得到智慧,但他悟性实在太差,总是参不透红绡的玄机。
一片由细雨衬托出的寂静里,崔生凌乱、沉思,沉重的呼吸声透明可见,他提笔在纸上写了一首诗:
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珰玉女动星眸。
朱扇半掩深宫月,应照琼芝雪艳愁。
把一品府比成蓬山似乎不太贴切,但深宫是一点也不差。是的,红绡说“记取”二字的时候,声音是发颤的。看样子,她是一品府的歌伎,歌伎就意味着再漂亮的花都可以被当作泥来轻贱,更何况她是一品府的歌伎,毫无一点自由。
想到这里,崔生略有所悟,莫非红绡对自己发出了求救信号?“记取”应该是让自己去救她吧?那么三指代表的是什么呢?三日之内去救她?
一定是这样。崔生对自己的推测很满意,两手不停地交叉,像是谜底的缝隙得到了补足。可他瞬间兴奋的脸又堕入乌云。他觉得,他和红绡都是笼中的鸟,都盼着一把钥匙。
北方的雨总是吝啬,当崔生走出屋子之前,它已经住了。天有放晴的迹象,而崔生体内仍有四起的黑雾。后院那一片树木下,一群仆人正修剪枝蔓,崔生走上前用低沉的声音向众人打了个招呼,然后继续看他们工作。
“唉,树可以修复,人要怎么修复?”崔生自言自语。
“公子不在屋里读书,跑来这儿唉声叹气干什么?”旁边一阵洪亮的声音,似乎饱含嘲讽。
说话的人是磨勒,原先是昆仑地区的奴隶,后来辗转到了崔府,做了一名家奴,给崔生印象最深的,是磨勒说话有时候的随意,以及一身的江湖气。
记得磨勒刚进府的那会,崔大人本来没想收他,因为他是老江湖,指不定结下了十个八个梁子,想来此栖身避难。无奈他在府前跪了两天两夜,最后看在他忠诚的分上,才让他进府为奴。
“读书?读到最后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是好?”崔生自嘲。
“啧啧,平时不爱说话的崔公子,今天这么多感慨!有什么心事,老奴可能帮得上忙。”
“没用的。”崔生不愿多说。
“公子,你似乎还不明白,这世上武力的用处可不仅仅是缚一只鸡。”磨勒攥紧了拳头。
崔生想了片刻,吁了一口气,镇定地说:“到我屋子来。”
听崔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后,磨勒严肃地看着崔生泛着红潮的脸:“我的小爷,你这是要去偷香窃玉吗?”
崔生对磨勒那一张假正经的脸感到反胃。果然,随即磨勒就是一阵爆笑。
“说正经的,我对红绡的手语没猜错吧?”
“既然是猜,十有八九就是错的。老奴告诉你手语的真正含义:
那小妮子伸出的三指,代表一品宅里有十院歌伎,她呢,在第三院。
她翻转手掌,三指翻转三次恰好是十五,十五就是十五日。胸前的小镜子,这个你猜对了,是想让你去救她,在十五月圆之夜。”
见崔生一脸疑惑,磨勒继续说:“江湖上的暗语,手语,没有我不知道的,后天就是十五,你要早做准备。”
“做什么准备?”崔生眼中泛起一缕光芒。
“先给我一套夜行衣,今晚我就动身。”
“不是说后天晚上吗?”
“不行,一品府里有一只曹州孟海恶犬,应该就是你看见的那只,不除掉它,没法救你的相好出来。”
“啊,它就是那只叫阿奴的吗?其实它是被关在笼子里的。”
“但它晚上会出来,守夜。”
当晚的月亮坐在树梢,仿佛已不是昨日的了。池水将它的影子轻轻揉碎,整座崔府被月色刷成粉白。其实,从磨勒喝了酒出去,到磨勒杀了狗回来,只有一顿饭工夫,他说,他已杀了猛犬,这使崔生深信不疑,因为他手中血迹斑斑的犬毛以及链锤,就是最好的证明。
后来崔生对朋友回忆说:“我真正见识到磨勒的本事,是在救红绡那个的十五月圆之夜。我小时候有很多幼稚的愿望,比如像马一样日行千里,像燕子一样轻身飞翔,没想到那一天统统实现了,我就记得当时我在磨勒的背上,连跳无数道围墙,耳边的风呼呼地刮着,我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不过,崔生说漏了一件事,就是他紧贴在磨勒那个狼狈,瘦瘦的身子,仿佛是沾上去的木条,磨勒叫他不要靠这么紧,他反倒抱得更紧,还时不时地在磨勒耳边絮叨:“你快点!”
“去你的!我又不是你相好的!”磨勒再也忍不住,用大脑袋往后重重撞了一下。
就这样,崔生在晕眩中来到了一品府的第三院,从磨勒后背滑下来的时候,他揉了揉前额:“你这恶奴!要是红绡的手语不是你那个意思,回去我就治你。”
磨勒用小声的动作提醒崔生,顺手往院里的屋子指了指,崔生会意,轻轻蹑到了房门前,临近才发现门原来是半掩的。
“深谷莺啼恨院香,偷来花下解珠珰。碧云飘断音书绝,空倚玉箫愁凤凰。”哀切幽怨的声音,不是红绡又是谁的?
崔生坚定了拯救她的信心,鼓起勇气,走进了屋子。在朦胧的灯影中,红绡看上去有些惊讶,然而惊讶的表情像涟漪动了一下又恢复平静:“公子,三更至此,似乎不妥。”
原来一切都是自己的异想天开,磨勒这奴才真是害人不浅!但红绡的忧愁又是为谁而发呢?崔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口中连称冒昧就要转身离去。
“别走!”红绡拉住了崔生的手。
“小姐你刚才还说不妥呢。”崔生奇怪。
薄如蝉翼的灯光映在红绡的脸颊上,瞬间开成一朵红莲。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铜镜整理鬓角几缕凌乱的头发:“公子可否过来替我把簪子插上?”
崔生搞不懂她的想法,走过去将玉簪斜插在她那柔顺的香云之上。
“你的手在发抖。”红绡微笑。
“小生冒死前来……”崔生不知说什么好。
“公子真是老实的紧,你想想,如果我不想让你今晚来,我把门打开干什么?对了,你是如何猜到手语之意的?还有,你是怎么进来的?”惊讶的表情又开始在红绡脸上泛滥。
这时崔生对磨勒真是既感又佩,于是将磨勒的谋划一一告诉了她。
红绡让崔生请磨勒进屋,然后对他盈盈一拜,磨勒急忙回礼,嘿嘿一笑:“公子真没看走眼!”
红绡一本正经地说:“某家本是富豪,住在朔方,后来家道中落了,我辗转沦为歌伎,过着苟且偷生的日子,表面上光彩照人,其实内心孤苦无依。虽然这里吃穿用度都是好的,但这都不是我的愿望,对我来说,这里简直就是监牢。磨勒师傅既然有这等本领,还请助我脱离牢笼。日后我当感恩戴德,侍奉公子,虽死不悔。不知道公子意下如何?”
崔生点头不语。
磨勒对红绡笑了笑:“小事罢了,娘子既然开了尊口,老奴便成全你们。”
红绡喜不自胜:“咦,公子头上怎么肿这么大块?”她终于发现了崔生额上磨勒的杰作。
“哦,不小心撞的。”崔生狠狠地瞟了磨勒一眼。
磨勒不好意思地岔开话题:“好了好了,快走吧!”
崔生做梦都没想到,磨勒竟能背负他们二人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和来时一样。红绡更是胆战心惊。
那一道道墙,是人世间斑驳屹立的秩序,躁动的生命绕开阻挡,开始海阔天空。
月光洒下漫天的温柔。我的眼眶不再被时光熬红,未来的,我知道,幸福如丛,哪怕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