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李献民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
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朱唇,唱彻黄金缕。
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春蒲。
想长久地把绿意挂在眉目之间,却总是不经意地被乌云抹去,手中自认温暖无比的光芒,却转瞬流尽。人生就是这样,有太多的由不得你。于是佛才说一切随缘,舍得舍得。可多少人又能拈一朵花,微笑地把过程看成是结局?我们在故事里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已经学会了勉强的笑,而彼此的心却是老死都不相往来。曾想,你泡一壶香茗,我抚一曲古琴,互诉心语,过洁白无瑕的日子。但最终,日子叠着日子,我们还是在时光的褶皱里错开,成为两条平行线。
每次听《烟花易冷》的时候,觉得有一种无奈等待的声音在日月中鼓荡,一个情字,历了几世几劫,还未成灰。这首歌让我想起李贺的《苏小小墓》:“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久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苏小小是南齐的一个烟花女子,因相思作祟而咯血殒命,据说是为了一个叫阮郁的男人。她不见于正史,但无数文人将她装点成了一个梦,演绎得栩栩如生。她想不到,多少人在历史的长卷中湮没无闻,而卑微、平凡的自己,竟被定格在书页里,虽然泛黄,却弥足珍贵。
文人总爱做梦和替人做梦。素有“诗鬼”之称的李贺写什么都带着一股鬼气,《苏小小墓》也不例外。小小的鬼魂在诗里飘荡,以风为衣,以水为佩,一身洗尽铅华的美丽。她一直做着浪漫的梦:“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她期待那个为她画眉的男子,跟她在西陵的松柏下永结同心。可李贺告诉她: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醒醒呵,缘分如河,任何人都不过是一场萍聚与萍散。那株西陵松柏早已不在,存在的,是雨落纷纷,草木深沉,没有谁指引,唯有一个人空等。就这样,李贺撕碎了她的梦。
人皆有不忍时。不忍心烟雨溘然隐去,不忍心春色渐行渐远。
小小的遭遇,也引来后人心中的不忍,甘愿为她一针一线地缝补伤口。
宋代的李献民着有《钱塘异梦》,算是为小小的梦作了完满的延续。
故事里,有一位叫司马槱的青年男子,好学博艺,考中了贤良方正科。他衣锦还乡的时候,跟所有天子门生一样,有乡人迎迓,致使道路阻塞。这场面,有时候并不觉得多么荣耀,更多的,是在咀嚼一种叫作世态炎凉的滋味:离开时,无人省识;归来时,草木相迎。
话虽如此,这种人情的强烈反差,倒也合乎常理,司马槱懂得,懂得越是端坐在云端,越要把自己放低,否则终将坠落成泥。他以谦恭的态度遍访亲戚故旧,甚至连屠狗沽酒之辈,他都去打了个照面。
离出仕还有一段时间。司马槱这张弓,前十年拉得满满的,如今终于可以松开手歇息,享受安然静好的日子。我想,他的日子应该不会有多平静,那些上门攀亲的、提亲的必定纷至沓来,扰他清梦。
不过后者恐怕要失望了,因为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爱情正等着他。
那是一个午后,司马槱似乎忘了圣人批评昼寝的教训,倒头便睡。
朦胧中,有一女子翠冠珠耳,玉佩罗裙,缓缓走到阁下,她清瘦,妆很浓,有灼灼桃花的艳丽,但又不难看出,她去尽雕饰后也是块天然璞玉。她像一道光,照亮了梦里的每一个角落,照亮了司马槱的整个生命。他就这样看着她——静静地看这样一个人,会看到眉目之间中毒。他已经被她下了蛊,再不能自拔。
那女子对司马槱说,自己一生的遗憾即是身无所依,希望他能接受她。说罢便为他唱了一阕《蝶恋花》,歌声里,司马槱恍然大悟,从她的穿着打扮到才艺展示来看,她定是歌伎无疑。唱完后,她说了一句重要的话:公子他日为官就任的地方,就是妾的居所,到那时,我们自会相见,莫忘。
这场梦如雨打残荷般幻灭了。神仙?鬼怪?又有什么关系!司马槱毕竟不同于常人,他性行飘逸,才气过人,对于这一段花非花雾非雾的邂逅,他敞开了心门,迷失了自我。自此,司马槱爱上了一个梦,爱上了那位梦中女子,遗憾的是,他不知道她姓甚名谁。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我们深爱着,我却不知道你是谁。
没过多久,司马槱赴京调官,朝廷给了他一个余杭幕客之职。
于是,他乘舟东下,到了钱塘江。好在他没有忘,那女子在梦里唱的《蝶恋花》:“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她自言在钱塘江上住,可茫茫江面,萧瑟一片,秋红灼痛秋水,斯人如何得见?
当晚,在许多人笙歌不绝的时候,他却有意识地寻梦去了。果然,她飘然而至。这一次,她愿为他奉箕帚,荐枕席,举案齐眉,做了他的妻子。临别前,她赠了司马槱一首诗:
长天书阔雁来尽,深院落花莺更多。
发策决科君自尔,求田问舍我如何。
“求田问舍”典出《三国志·陈登传》,当时有个叫许汜的人,只顾买田买房,不问苍生之苦,因此遭到了刘备的强烈谴责。
那女子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劝司马槱放弃功名,与她一道去求田问舍。这让司马槱颇感为难,要知道,十年寒窗的努力,修齐治平的责任,对一个士大夫来说,有多么重要的意义。她虽然给了他一段美妙的旋律,然而他依然没有忘记庙堂上的钟鼎之音。
她对司马槱说:人之得失进退,寿夭贫富,莫不有命。你虽积极进取,但终究逃不过命运的安排,这是你不知道的。
后来,女子频频出现在司马槱的梦中。司马槱将这件事告诉了同僚,同僚对他说:你公署的后面就是苏小小的坟墓,莫非是她不成?
司马槱恍然大悟,原来那女子竟然是已故五百年的南齐名妓苏小小!她在梦里说自己就住在我就任为官的地方,看来一点不差。
没有惊涛骇浪的恐慌,没有狂风骤雨的烦躁,这一切早在他隐隐约约的意料当中,他的心,早已被她这如酥小雨浸染、软化,世人曾说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而他跟苏小小虽然阴阳相隔,却每夜梦里相逢,煮茶弹琴,比薄纸般的人间情爱不知要幸福多少。
司马槱花了一个月的时间造了一艘画舫,用来与同僚们泛游西湖,吟咏山水。某一天黄昏时分,守船人在前往画舫的路上,远远看见一个男子,身着绿袍,携一女子登上了画舫,守船人正准备快步上前阻止时,忽见舫中火光迸出,翻滚的黑烟逼住了他的脚步,顷刻之间,画舫就沉入水底。守船人急忙到公署向司马槱禀报,却发现,司马槱已经死矣。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不难看出,结局有如过程一般,如烟——司马槱的魂魄随苏小小而去,告别浊世,过洁白无瑕的日子,只是在司马槱正式下决定的时候,他们说了些什么,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总之,他们携手步离红尘,再也没有回首。
你不妨可以理解成一个隐者内心的独白:与其在暗流涌动的官场打滚,还不如选一座松冈,盖几间屋子,可以与妻儿避暑挡雨,可以与朋友吟风弄月。
小时候看《聊斋志异》,总觉得里面的故事一点也不浪漫,反倒有几分阴森之气。而《钱塘异梦》则不仅是浪漫可以表达的,它承载的还有一份淡雅,一份纯真,开了后世以传奇法志怪的先河。
苏小小如果有知,是否感激作者为她安排的这一场钱塘异梦?
我们如果有悟,是否对红尘的种种繁华放得下,抛得开?是否能够在煮茶抚琴中过洁白无瑕的日子?可过于洁白的东西,怎能长久?所以还是存作念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