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晏几道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
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
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走在红尘的路上,每个人都会背负着大大小小的情债。最终,我们会找到那个人,或索取,或偿还,没有谁躲得开,逃得掉。当这一切快要两清的时候,不知道是该感谢,还是埋怨?最怕,到分手那一刻,爱到了深处,也恨到了深处,彼此之间,仿佛都还欠着。那时,只能无奈地关闭心窗,淡淡地说一句:“忘了我是谁。”
坐在岑寂的风景里,捧读这一阕《清平乐》,自是无言徘徊,爱恨缠绵。词的作者,晏几道,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说他是“古之伤心人”。
云习惯了在高空行走,它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会变成雨,向地面狠狠坠落。晏几道从相国公子变成一个普通官吏,十八岁时父亲去世,家道中落,不肯攀附权贵的他仕途连蹇,酒、歌伎、填词,像一条线贯穿于他的生命当中,他没有破茧成蝶地去经历绚丽,命运让他饱经沧桑,注定成为一个伤心之人。
这是一首送别词,写一位歌伎送别情人,时间是在春天的早晨。
初读“留人不住”这一句,感觉风把心底紧闭的那扇窗推开,不觉寒意渐生。我想起《诗经·郑风·遵大路》:
遵大路兮,掺执子之祛兮,无我恶兮,不寁故也!
遵大路兮,掺执子之手兮,无我丑兮,不寁好也!
一个女子在大路上紧紧拽住男子的衣袖,苦苦地哀求,不要他离开,可男子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同样是离别,不同的是,《遵大路》浅白直露,晏几道的词则婉丽细腻,更显蕴藉。在词里,歌伎没有像《诗经》里的女子那样,用力拉扯快要断线的风筝,而是放手后而转身,眼泪簌簌,哀婉动人。
想象歌伎和自己的心上人在分别前共进晚餐,男子若无其事地吃喝,丝毫没有顾及到歌伎心里夜一般的落寞。如果说她还有一丝喜悦,便是端详心爱的人品尝她的手艺,哪怕这种幸福只有这最后一次。但她知道,结局如镜子一样清晰。在镜子破裂之前,她故作平静,却无言以对。
幸福的终点不是无路可走,而是走到了一个岔路口,原本牵着的手彼此挣脱,去寻找另外的幸福。歌伎最终把男子送上了船,“醉解兰舟去”,目送微醉的他渐渐向下一个幸福停靠,而自己依旧站在原地。
渡口前,杨柳青青,春水东逝,注定两人的爱情不会原路返回。
除了相思,还能剩下什么?歌伎一个人回去,路上的杨柳跟渡口无异,一枝一叶,皆是离情。此时,她突然开口说:“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既然已经分开,若再联络便是矫情,便是做作,便是多余。他的承诺,不是给不起,而是落了空,成了梦。那只舟,又能在她那里停泊多久?她不敢想,她告诉他,今后别再寄信。
对于所有歌伎来说,男人只是过客,感情之事,谁也不会当真。
而她不同,从选择他那一刻起,她满怀希望,然而命运再一次捉弄了她,心中的弦音被拨到了最高处,又渐渐归于沉寂。她低下了头。多么傻,多么可笑,她开始相信宿命,自己的身份终究是一道屏障,设在她与幸福之间。
恨由爱而生,所以佛说断爱去欲。可她做不到,把心里的爱生生剥离后,剩下的只是恨。此时,过去的时光在失意人眼里,叫作不堪。她要把它从内心一寸一寸割裂,恨,也许是最好的利器。所以,她不希望再看到他的“锦书”,不希望再跟他有任何联系,不希望自己永远定格在这一天。
晏几道写这首词大概是在中年以后,他的心情也是由希望而失望,烟花划空,流水逝去,事业的不顺,爱情的破灭,也许他是借歌伎来代言自己的痛苦,也许他又是在记录一个歌伎的情事。他无愧为写情高手,对由爱生恨的心理,竟然把握得这么熨帖,这么自然。
我想起武侠小说里,无论是金庸笔下的李莫愁,还是古龙笔下的神水宫主,都把从爱而生的恨意发挥到了极点:仇恨天下所有男人。
在古希腊的神话中,伊阿宋是夺取金羊毛的大英雄,他和他的伙伴前去夺取金羊毛,经过楞诺斯岛,岛上的妇女因为愤恨他们的丈夫从外地带回“野花野草”,从而把所有的男人统统杀死。岛上的女王许普西皮勒是个美人,伊阿宋与她发生了爱情,并使她怀了孕,她极力想让伊阿宋以及他的伙伴长留岛上,但伊阿宋狠心抛弃了她,最终选择了离开。我想,最后离别的一幕,会不会如小晏词里所说的“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
人一旦做了时间的奴仆,就有许多的留不住。留不住一缕清风,一片云彩,一轮圆月。梦易碎,情难收,有的东西,往往在你爱不释手的时候释手,却很难在不舍得的时候舍得。歌伎的那句话,仿佛表示自己一刀两断,清醒决绝。其实,到底只是一时负气之言,古人云: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爱越深,恨越切,原本就是一种迷惑,迷惑得连爱恨都无法看清。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化作花火,不多时,已被泪雨冷却。